第40章

  40.

  這個城市從未有一天是完整的豔陽高照的, 雨水好像隨時都在醞釀。


  這個風雲變幻晴雨交加的一天,和以往的任何一天都一樣,隻有小部分人是繃著神經度過的。


  【全部是套/牌車!操!】


  【其中一輛黑色馬自達被拋棄在城南方向的永和路, 和林嘉和去的方向是一致的,著重排查附近。】


  【帶走林嘉遇的是個女人,看樣子是個熟手, 宋年身邊有這號女人嗎?】


  【媽的,要下雨了。】


  ……


  無數的聲音從對講機裏傳出來, 初寒麵如寒霜, 帶隊的隊長正在申請調兩架無人機過來,附近地形複雜,人工摸排的話時間不等人。


  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嚴肅表示:“初隊, 兄弟們咬碎了牙也會替你把侄女帶回來的。”


  他輕頷首,“謝了。”


  那人說完,急匆匆走了。


  初寒並沒有閑著,他調了宋年的檔案, 正在看。


  大家對宋年這個人的了解, 是基於他的犯罪史的,他的少年時期甚至更早的童年時期, 和大多數犯罪者一樣,大抵都是非正常的生活環境。


  可初寒卻被一行小字吸引:阿達雙胞胎妹妹, 死於十三歲。


  初寒打了個電話, 問檔案室的人,“有沒有宋年更詳細的資料,關於他的妹妹的?”


  那邊很快發過來一份資料。


  資料上甚至有照片,很多年前的圖片, 像素很低,女孩兒有些拘謹地看著鏡頭,笑容不很自然。


  那個女孩……初寒愕然發現,和初念長得很像。


  他見過九歲時候初念的樣子,眼睛大大的,性格英氣,模樣卻乖巧甜美,笑起來的樣子,和照片上有六分像。


  不是五官,是氣質,乍一看相像,但仔細看又不像了。


  那時候她剛被帶回來沒多久,整日裏也不愛說話,嫂子收拾她的東西,一邊收拾一邊抹眼淚,說她雖然沒有見過她,但從旁人那裏了解過,是個很愛笑很外向的姑娘,還遞了照片給他看。


  判若兩人。


  阿達的妹妹叫小喜,小喜的五官比哥哥差很多,靈秀有之,漂亮欠缺,對於她生存的環境,反而是好事。小喜在阿達的生活裏,充當了姐姐或者母親的角色,照顧他的起居,關心他的一切,資料裏對這個小女孩的描述不多,唯一比較詳細的是她十三歲時候的死因。


  阿達急於脫離苦海,所以需要一大筆錢,他拿偷來的三千塊錢去賭場試了水,一個晚上賺了兩萬。


  到底是少年人,無法抵抗住這種誘惑,把賺來的兩萬塊錢悉數投了進去,原本的三千塊錢放在了小喜那裏,告訴她:“這些是咱們的本錢,不能動,無論能不能賺大錢,過了後天哥就帶你到大城市去,送你去上學,咱們過好日子。”


  但很不幸的是,兩天的時間裏,他最高賺了十萬,那十萬是他這輩子都沒有見過的錢,他殺紅了眼,覺得自己是賭神,但很可惜,在短短兩輪裏,他就把十萬輸了幹淨,十萬的輝煌戰績讓他覺得一時失手隻是自己運氣不好,渴望一舉翻盤,他斷斷續續借了五萬的高利貸,然後全砸了進去,輸了幹淨。還不起錢的他躲了起來。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回去帶妹妹,而是出去躲了六個月。六個月後,他才回了一趟家,打算把妹妹帶出來,但小喜眼神躲閃,說不想走,讓他走吧,他獨自丟下妹妹跑了六個月本身就心虛,就覺得是小喜在記恨他,他問她錢在哪裏,小喜支支吾吾說丟了。


  他吼她,到底弄哪兒去了,小喜就哭了,說花了,讓他走,趕緊走,說不想再看到他。


  宋年一怒之下拿起水果刀捅了她一刀,他不能容忍在這個貧瘠的世界裏,最後一絲溫存也變成毒液來腐蝕他,他看見小喜愕然的眼神,看見她痛到痙攣的身體。


  下一秒有人從隱蔽處走出來,早有人在這裏守株待兔等他。他當時不知道的是,小喜告訴他們:“我哥留了錢,我知道錢在哪裏,但你們要放過我哥,我哥隻要安然從這裏走了,我就帶你們去找錢,你們也不想人財兩空吧?我騙你們幹什麽,我都說了我不走,你們這麽多人,我騙你們有什麽好處?”


  他們隻求財,壞賬對他們來說才是最頭疼的,能要到錢比什麽都重要,但他們沒想到,阿達會捅她妹妹,捅死了,誰給他們錢。


  突然有人出現,阿達腦子一瞬間想了很多,第一個念頭就是小喜和他們串通一氣,憤怒衝昏了頭腦,他緊接著又捅了一刀過去,然後他跳窗跑了。跑了很久很久,嘴裏不停咒罵。


  那些人把小喜帶去醫治了,但刀捅穿了脾髒,多發感染,沒有搶救過來。


  那些人不想付醫藥費,人扔醫院門口就走了,後來聽說沒救回來,直呼晦氣,他們做這行的,迷信,見了血就晦氣,一般帶血的賬,都不會再要的。


  阿達鬆了一口氣,但是不敢在附近再活動了,四處打聽,想混個吃飯的地方。


  偶然聽見了那天事情的來龍去脈,那天家裏至少五個人,其實他跳窗是跑不掉的,但被捅了兩刀的小喜還在威脅那些人,“你們放他走,我就告訴你們錢在哪兒。”


  那些人猶豫了片刻,於是他才能順利逃走。


  至於他的心路曆程,無人可知,隻知道後來阿達拿魚市的寬刃刀把追賬的六個人全部分別亂刀砍死了,都是從事不正當行業的,出了事也不敢報警,家屬甚至不知道是誰下了手,後來警方介入的時候,已經找不到證據了,成了一宗懸案。


  阿達逃了兩年,後來混到杜承棟的手下做事。那年他才十五歲,因為背了好幾樁命案,所以後來一直處理“屍體”。


  初寒努力抓住腦海裏一閃而過的靈光,卻怎麽也抓不到。


  隻好努力把所有的線索再梳理一遍。


  他記得當年初念說過,有個哥哥靠算卦救了她一命。


  當時具體的情況已不可考。


  但初寒卻突然有個荒誕的念頭,或許當年初念沒有立刻被殺死的原因,是她模樣和宋年妹妹很像?

  宋年對他的妹妹抱著一種怎麽樣的情緒呢?

  愧疚?


  愧疚是一定有的,否則他不會去殺那些追賬的人,可真正捅刀的是他自己,所以是悔恨嗎?

  根據宋喜的交代,宋年對小喜是懷著想彌補的心情的,所以給宋喜改了名,對她好,帶她去大城市,給她一切想要的。


  但宋喜不是小喜,無論宋喜過得多好,小喜都死在了十三歲,永遠也沒有辦法醒過來,甚至也沒有辦法親口聽他說一聲抱歉。


  宋年對自己的態度到底是什麽?顯然無論過去多久,他對這件事始終是在意的。就像他始終憎恨林嘉和一樣,在同樣的境遇裏,林嘉和選擇了和他截然相反的兩條路。他寧願相信這個世界都是殘忍肮髒的,也不願意相信,在肮髒罪惡的環境裏,會滋生出好的東西。


  但是宋年為什麽要綁架林嘉遇?

  如果說宋年希望看到的不僅僅是死,那麽他最想看到的是什麽?

  初寒猛地睜開眼。


  是恨。


  宋年恨自己,毋寧說是他希望小喜恨他,他不能接受的是小喜在被他捅了兩刀之後還在想著如何讓他逃走,他為自己的自私卑鄙而感到麵無可憎,他希望小喜在他拋下他六個月之後就恨他,然後理所當然地厭惡他,甚至和別人合夥來對付他,在他捅了她兩刀之後用最怨毒的話來詛咒他。


  那麽往後歲月裏,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蹭恨這個世界,心安理得為自己的罪惡開脫,他就可以安心當一個壞人。


  與此同時,側寫師給出建議:


  【宋年真正的首要目標可能不是林嘉和和初念,是林嘉遇。】


  嘉遇清醒過來的時候,是在家裏,這個位於木良鎮的舊房子,被翻新過,舊平房變成了花園小樓,那是截肢那一年,哥哥為了安慰他,特意改造的,這曾經是她的夢想,哪怕身處在泥沼的小女孩,也曾夢想居住在童話世界裏。


  房子許久沒有人住了,泛著潮濕的黴味。


  嘉遇思維還是有些遲鈍,過了幾秒鍾才發現對麵坐著的人。


  男人戴一副無框眼鏡,纖薄的唇微微上翹著,雙腿交疊著坐在沙發上,身子微微後仰,渾身都帶著陰森氣息。


  嘉遇身子狠狠顫抖了一下。


  “宋總……”


  這些年,宋年神出鬼沒,很少有人真正和他見過麵。但嘉遇見過他至少兩次。


  第一次是入學儀式,宋喜答應林嘉和要幫她安排入學,宋喜帶她去了趟家裏拿介紹書,他坐在客廳裏等,宋喜大約不知道宋年在,宋年和嘉遇隔著餐廳遙遙對視了片刻,宋年忽然問了她一句:“多大了?”


  “十四。”


  宋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笑得嘉遇心裏毛了好幾個小時。


  第二次是父母去世,宋喜來找過哥哥,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她撐著疼痛難忍的腿獨自去買止疼藥,在藥店門口碰到了宋年,他坐在一輛黑色的奔馳後座,司機進了藥店,她經過車的時候,他把車窗搖下了,側頭看了她一眼,嘉遇以為他有話對自己說,站住了腳,問了聲好,可對方隻是看了她一眼,又搖上了車窗。


  那些年的宋年,看起來就很可怕,現在的他,更可怕,每一根神經都散發著陰森可怖的氣息。


  宋年目光打量了她好一會兒,把麵前的筆記本,扭轉方向給她看。


  是監控畫麵,門口是林嘉和,而初念被綁在水池裏。


  林嘉和離初念大約五十米的距離,他麵前放著一台筆記本,筆記本電腦裏是嘉遇昏迷被帶走的視頻在循環播放。


  宋年打他的電話,用一種玩味的聲音說:“我很好奇,你麵前這個女人和你的妹妹,你會選擇誰呢?水已經淹到脖子,很快就會淹沒頭頂,但如果你立馬救她,我就殺了你妹妹。”


  嘉遇震怒,忽然明白了他的企圖,“你卑鄙。”


  宋年對此表示欣喜愉悅,“好玩嗎?我也給你一個選擇。”他把一部手機往她麵前推了推,“1鍵,那個女人死,你哥哥就不會為難了。2鍵,你哥哥死,你看,在他眼裏,你完全不重要,十幾年前,他為了救他差點兒死掉,今天,他為了救她,依舊孤身冒險,他有想過你嗎?他沒有,不要再欺騙自己了,如果十幾年前他沒有搶救過來,她早就是個孤兒,早活不下去了。他在選擇救那個女人的時候,就已經拋棄你了。”


  他看著嘉遇,嘉遇也在看著他。


  他們兩個互相審視著對方,時間一分一秒像是無形的倒計時在滴答作響。


  林嘉和始終沒有動,初念隻是目光沉痛地凝視著林嘉和。


  嘉遇垂眸望向電腦屏幕。


  一把槍猝然抵在她的太陽穴,她在這一刻才驟然感覺到死亡的壓迫。


  槍口冰冷,沉甸甸的,帶著駭人的氣息。


  她吞咽了口唾沫。


  宋年重新對著電話講:“還沒選好嗎?”他從監控裏看到,那條狗已經在失控的邊緣了,不由笑道:“沒想到,是繩子先斷,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林嘉和死死地捏著手機,槍在手裏重若千鈞,他明白宋年一開始就計劃好的,他想破腦袋也沒想出來,槍是這樣的用處。


  他也看到了那條繩子隨時要斷裂的狗,那條目露凶光的惡意的狗趴在跳上蓄水池邊,越來越頻繁地挪動著腳步,繩子搖搖欲墜。


  初念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每一秒都漫長地讓人崩潰,無形的恐懼緊緊壓在胸口,瀕死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可這樣的時候,她反而很冷靜,她看見林嘉和那一刻有多欣喜,這會兒就有多絕望,她深知宋年不會這麽容易地就結束這場他所謂的遊戲,她努力地回憶了一下當年的情景。


  那些她刻意去忘掉,甚至數次選擇性遺忘的場麵,每一個畫麵她都從記憶深處調出來讀一遍。


  宋年的遊戲很多,每次大多隻有兩個人或者三個人。無一例外,最後結果都導向自相殘殺,他的潛意識裏,是希望看到兩個人互相背叛互相殘殺互相惡鬥的,他討厭救贖和仁慈,痛恨善良和軟弱。


  所以每次要導向他想要的目的,救要把人置在必死的環境裏,通過最深的恐懼,來激發最大的惡念。


  初念不知道林嘉和正在經曆怎麽樣的掙紮,但她知道,林嘉和有多想救他,宋年就有多想讓他殺她。


  她忽然笑了,開口說:“林嘉和,不要開槍,開了槍,你這輩子就完了。我很高興認識你,也很感謝你當年救了我,沒有你,其實我早就死了。我覺得活著也就那樣,這些年我活得很痛苦,我很努力地想做個正常人,但我做不到,我像個黑洞一樣,隻會帶給身邊人難過。所以,其實我早就活夠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初念說完,劇烈晃動著椅子。


  椅子倒了。


  她最害怕的窒息感,就好像那天暴雨混著泥水迎著麵門而來的感覺,大腦深處的痛苦回憶一瞬間湧上來,她想掙紮,想逃離,但她動不了。


  她在想,或許這就是她被埋進土裏的那一晚。


  而林嘉和來救她,隻是她臆想出來的一個美好的夢。


  那樣也挺好。


  林嘉和一瞬間仿佛失去了呼吸,他隻聽見電話裏嘉遇在聲嘶力竭地吼:“哥你去救初念,你不用管我,我不會怪你,這不是你的錯,我們三個都是被挾持的人,不要聽他的,不然你誰也救不了。”


  “砰!”一聲槍響。


  緊接著是嘉遇的慘叫。


  林嘉和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心髒墜往穀底之前,他聽見斷掉的通訊器重新連接上了。


  “人質已解救。”


  “重複,人質已解救。”


  他從地上爬起來奔向蓄水池的前一刻,狗的繩子斷了。


  那條狗野獸一樣向他撲過來。


  他苦笑。


  心想,到底命運還是這麽殘忍嗎?是不是無論怎麽努力,這世界都窒息得讓人心如死灰?

  然後兩聲槍響,一個射中狗的頭部,一個射中狗的腹部。


  警察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啊,我怕你們看得鬧心,一口氣把這段寫完了~

  所以晚了會兒,趴地

  明天周一,正常更新吧,不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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