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美人困。
歲暮天寒,萬物凋敝,天地之間之餘瀟瀟的風聲,靜謐而隱蔽。
謝九楨看完了手中信函,兩指輕夾,放到喜燭的火芯上,紙張很快化成灰燼,他垂眼看著,直到火星快燎到手指的時候,突然鬆開。
新房裏擺滿了紅燭,屋外張燈結彩,金黃的燈火輕輕搖晃,他立在光芒萬丈之下,眼中卻藏納著無盡幽暗,孤影綽綽。
他站了很久,久到肩膀上似是落下了一層塵,站成一尊石像。晏映讓他等,他竟然真的什麽事情都不做,就這樣靜靜地等。
涼月如水,夜未央,人卻遲遲沒回來,他眉頭微動,偏過頭去,深深地看了一眼耳房的方向。
“篤篤篤。”突然有人敲門。
謝九楨收回視線,轉身將門打開,星沉站在外麵,恭敬地低垂著頭,手上捧著一封密函:“大人,是昭陽殿來的,有些緊急。”
伸手接過,謝九楨將之拆開,由上而下掃了一眼,眉頭微微皺起。他什麽話都沒說,看完之後重新折好,又遞給星沉。
謝九楨負手向前,星沉急忙跟上,行出幾步遠,他又突然停住腳步,側身對星沉道:“你在這等著。”
“哦……是!”星沉有些沒反應過來。
謝九楨說完轉身往回走,路邊燈盞明耀,恍若白晝,他進屋後關上門,將光線隔絕,耳房那邊光亮幽暗,他頓了頓身,抬腳向裏麵走去。
青色簾帳之後是一方琉璃紋獸屏風,喜服置在旁邊的檀木架上,還有女子穿的小衣……謝九楨的視線從上麵挪開,站了片刻,才發現裏麵半點水聲都沒有。
他忽然繞過屏風走進去,剛一進去,腳步便停住,裏麵的人頭軟軟地歪在浴桶邊沿上,竟然就著這個姿勢睡著了。花瓣鋪滿水麵,浮動的水光反射在那人微濕的臉上,似是一場無聲的引誘,不加遮掩。
謝九楨緊了緊手,忽然轉過身去,然堪堪抬起的腳卻始終未邁出一步,他隻要這麽喚一聲,晏映身邊的兩個丫鬟就會過來的……
安靜並未持續多久,謝九楨回身走過去,伸手撩了撩水麵,水已溫涼,再待一會兒該受涼了,他已經進來這麽久,都沒見人醒來,可見這一日是真累了,對他一點也沒防備心。
或者不僅僅是對他沒有防備之心?
謝九楨拿了置物架上的浴巾,彎身將浴桶裏的人抱起,長袖伸進水裏已被染濕,敷貼著肌膚有些不舒服,他用了力,懷中人出水便醒了,隻是眼眸還有些朦朧,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她下意識摟緊他的脖頸。
晏映未著寸縷,水汽帶走熱量,讓她感覺全身襲來一陣寒冷,可看到先生更加寒冷的臉,她的神情一下僵住。
謝九楨很快將肩頭的浴巾拉到她身上,遮住春光,然後抬腳向外走去。
“先生……”晏映握在他懷裏,臉上紅得快要滴血,明明是她讓先生等她,結果自己洗著洗著卻睡著了,先生是等不及了才進來找她的嗎?先生也會等不及嗎?為什麽先生這樣抱著她,神情卻還是令人捉摸不透?
晏映心中都是問題,卻一個也不敢問,隻是默默地看著他的側臉,下意識收緊自己的雙臂。
到床前,謝九楨將她放下,不等他動,晏映趕緊拉過床邊的錦被鑽進去,像個泥鰍一樣光溜,罩住頭後隻露出一雙鹿眼,盈滿水色,看著他。
“下次別在浴桶裏睡了。”謝九楨隱隱皺著眉,說不清是擔心還是嫌棄,隻是語氣照舊是從前那般,猶如斥責。
晏映點了點頭。
她還在想著,是不是讓先生久等所以生氣了,該怎麽哄好先生時,謝九楨給她掖了掖被子,聲音溫和許多:“累了就睡吧。”
說完起身要走。
晏映眨了眨眼睛,急忙抓著被子從床上坐起,臉上有些錯愕,急道:“先生去哪?”
謝九楨頓住腳步,轉過身:“有些事情要處理。”
先生貴為太傅,幼帝尚未掌權前,他身上政務繁多,可縱使是一朝天子,新婚之夜大抵也不會去處理政事吧?
晏映看不出他眼中神情,他也好像從來不會露出自己的感情,那淡漠的樣子,讓人瞧不出是真的有事情要處理,還是根本就不想跟她同房。
“可是……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晏映先生嘟囔一句,暗暗咬住唇,“留我一人在新房,是不是不太吉利?”
大胤婚娶有這樣的風俗,新婚三天,新房裏是不能空人的,夫婦兩人要住滿三日,男人才可以去別的姬妾那裏睡。爹爹告訴她,沒查到先生有什麽妾室通房來著。
不知她這麽說,會不會把先生留下……
謝九楨頓了頓,眼中略帶疑問地看著她,半晌後才開口:“那你也要過去?”
“嗯?”晏映沒反應過來先生是什麽意思,無辜地眨了眨眼。
謝九楨看出她的遲鈍,眉頭微皺,道:“你不是不想一個人?”
晏映瞬間醍醐灌頂,先生意思是帶著她一起去處理政事,這樣就不會留她一個人獨守空閨了,是嗎?
反應過來的晏映欲哭無淚,她明明不是這個意思啊,新婚拜天地卻扇禮合巹酒之後,不該是入洞房嗎?怎地先生能清心寡欲到如此地步,放著一個嬌滴滴的新娘子不摟入懷中,偏要去對著那冷冰冰的案幾?
晏映垂下頭,青絲如瀑,滑落肩膀之下,細白的藕臂支撐著上半身,頗有幾分欲拒還休的姿態。
謝九楨眸光暗了暗,又抬腳走了回去,到床邊坐下,按著晏映肩膀,讓她躺下,晏映不明所以,乖乖照做。
“你剛才就睡著了。”
晏映是有些不精神,卻嘴硬道:“我不困……”
“閉上眼。”謝九楨不給她解釋那麽多的機會。
“哦……”
晏映的確很困,被先生這麽一橫,就心虛了,趕緊閉上眼,閉上眼後,眼前有道虛影,可以看到他並沒有急著離開。
也許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晏映想著,慢慢便進入夢鄉,很快就睡得香甜了。
謝九楨確認她睡熟之後,又替她緊了緊被角,轉身出去,輕輕將門關嚴。
星沉還在原地等著他,連姿勢都沒動半分,看著大人走過來,他一眼就看到大人身上的水漬,連衣袖都濕透了,也不知剛才回去做什麽了……時下正是數九寒天的,這樣非得染上風寒不可。
“大人用不用換身衣裳?”
謝九楨剛走過去,就聽星沉如此說,他低頭看了看身上,才發覺自己竟然忘了衣服已經濕了……
沒顧他,謝九楨繼續向前走。
“派些人手,盯緊了魏王府。”
星沉一聽說是正事,趕忙緊了緊臉色,應“是”,遲疑一下,又問:“是因為定州那個人嗎?”
謝九楨想起剛才被他燒掉的那封信,定州來函,他下令保護的昭武帝流落在外的那個皇子意外失蹤,數月後出現在魏王府,已是屬實。
他知道姚妙蓮不會放過那個人,所以才加派人手暗中保護,這種情況下讓人跑了,並且在逃過姚妙蓮追殺的同時還入了魏王府,可見那人的“傻”,並非是像他想象的那樣。
謝九楨沒回答星沉的話,突然轉身對他道:“找機會,把他殺了。”
簡簡單單一句話,不加任何感情色彩,可就因為這樣,才更顯冷漠無情,星沉背後一冷,趕緊低頭應了。
這一夜睡得極為安穩,晏映醒來時隻覺得神清氣爽,她揉揉眼睛,下意識叫碧落,碧落遠遠地答應一聲,很快就進來了,替她撩開床帷,笑意盈盈地行了禮:“夫人。”
這聲夫人把晏映喚清醒了,她才想起自己已經不是在晏府了,也不是待字閨中的小姐了,她已經嫁作人婦,成為別人的妻子了,可是……晏映摸了摸床邊,是涼的。
“先生一夜都沒回來嗎?”
碧落卻搖了搖頭:“大人是後半夜回來的,天不亮就起身了,又走了。”
“去哪了?”
碧落無奈笑笑:“這個……奴婢怎麽會知道……”
正說著,清月走過來了,到近前屈了屈身:“外麵有人等著夫人召見,都是夫人沒進門前曾服侍大人的。”
晏映心裏咯噔一下:“是通房還是……”
難道父親查錯了?
清月搖搖頭:“隻是棲月閣原來的下人,幾個灑掃的三等丫頭,兩個管事,一個管著小廚房的媽媽,再有,就是有一個掌大人衣物的一等丫頭。”
聽她這麽說,晏映鬆了一口氣,隻要沒那些烏七八糟的女人,她就能省一肚子心,要是出嫁了還天天跟旁人一樣在內宅爭鬥,她不如不嫁人的好。
先生這麽多年來都孑然一身,府上也很幹淨,她不用拈酸吃醋就是最大的幸事,這麽一想,昨夜未能同房的遺憾就減少些。
或者她一開始就有如此預感,心裏清楚想要拿下先生沒有那麽容易?
先生為救她,也許心中並沒有多餘的感情,那些情與欲,於先生來說實在是沾不上邊的關係,實際上,昨夜他的言行舉止都能算作溫和,起碼說明先生不討厭她。
隻要她努努力,仙人也照樣會被她拉入凡塵吧。
晏映心思活絡,麵上卻裝得一本正經,她抬了抬手,碧落去扶,坐到鏡台前,她背對清月道:“讓他們等一等,我梳洗過後再見他們。”
她初來乍到,府上有許多事都不清楚,是要好好跟那些人了解一下。
早膳過後,不見謝九楨的蹤影,晏映吃完飯,在棲月閣外間召見了府上下人,問了一些有關侯府的事,發現定陵侯府上下非常簡單。
謝九楨平時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前院的攬月軒,除了衣食起居,基本不去內院。府上還住了一些門客幕僚,這些人在內院也見不到,可見侯府前後院界限分明,重中之重都在前院。
謝九楨身邊有兩個心腹,一個叫星沉,一個叫鳴玉。星沉管著前院的所有客卿,才華滿腹溫文爾雅,鳴玉則負責府上防衛,據聞是一個手起刀落殺人不眨眼的高人。
這兩人晏映都認得,當初皇宮進學時,時常能看到他們跟在先生身側。
“還有一點,夫人可一定要留意,”管事神情嚴肅,仿佛接下來所說的事是至關重要的,“望月閣有一個女人,得了失心瘋,是早年大人帶入府中的,雖然常常口出妄言,但大人很縱容她,如果夫人見到了,那人又對夫人不敬的話……夫人最好寬而諒之,別惹了大人不快。”
“女人?”晏映一下豎起全身刺,黛眉微蹙,緊張起來,“什麽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沒更新,五一假期結束啦,本章留言有紅包。
你一言,我一言,明天映映笑開顏。
為了吃掉先生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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