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美人計。
“做得不錯。”
謝九楨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竟讓晏映頓時忘記呼吸,眼睫輕顫,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抓住披風一角,扭捏地像隻貓兒。
若不是得了先生提醒,她也不會處處提防著本家人,提防到晏萍為她斟的一杯酒都不敢喝。
晏萍無事獻殷勤,平時連看她一眼都滿是嫌棄,又怎會為她斟酒呢?所以她才突然提到王家娘子,用郭二郎做遮掩,晏萍滿心焦急回首望去時,她換了兩人的酒杯。
晏歸宸看兩人這樣一問一答,頗像早有預謀似的,心中不解,黑眉蹙起,上前搭住晏映肩膀,低聲問:“怎麽回事?”
可不等晏映回答,馬車裏的聲音卻是將他叫住。
“玉樞。”聲音裏透著一絲淡漠跟疏離,好像永遠都是那個衣不卷塵的夫子。
晏歸宸一凜,已放下手,盡管人未露麵,他還是恭恭敬敬地彎下身鞠了一躬:“先生。”
“明日你就不要去國子監了。”
謝九楨說完,晏歸宸又是一怔,眼中浮現不解,便直言問道:“先生可否為學生解惑?”
晏映站在一旁,將大哥的言行舉止都看在眼裏,越發覺得他壓不住人忝為兄長,兩人已有婚約,用不多久他就要當先生的長輩,怎能還如此唯唯諾諾呢?
晏映審視著大哥,卻不知自己也是一樣,一點也沒有即將為人妻子的覺悟。
謝九楨的聲音傳出來:“你入國子監,是靠晏氏蔭恩,倘若沒了這個靠山,今後又當如何。”
他這麽一提醒,晏歸宸就知道關鍵所在,今日的事,就算他妹妹能咽下這口氣,他自己也能咽下這口氣,可他們的父親母親是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的。
家醜不可外揚,父親卻不定會逆來順受。
晏歸宸心中雖有遺憾,卻也不得不認清這個現實:“父命不敢違,若一定如此,我也毫無怨言。”
謝九楨沉默良久,才道:“洛都京郊有座瓊林書院,如果你去無可去,或可去那一試,便說是我引薦地就好。”
晏歸宸一頓,瓊林書院他也略有耳聞,世間之人能入得了國子監的終歸鳳毛麟角,各地開辦書院乃是正常,可這書院竟然能得大胤帝師親自推薦,莫非……
“時候不早了。”謝九楨打斷他的思緒,話音剛落,馬車已調轉方向,日落西山,天色漸晚,他突然終止這場對話,馬車慢慢駛遠了,像要跟遠方的天地融為一色。
很快這條冷巷就沒了聲音,仿佛那人從未來過,直到晏映再也看不見,她才猛然回過神來,心中還有一肚子的疑問要問先生,卻隻顧著盯馬車了,現在人已離開,她也找不到人解惑——大哥明顯比她還要迷糊。
晏歸宸收起心思,讓下人把馬車牽回去,同晏映一起往裏走,心頭是滿滿的懷疑:“今日的事,先生給你提醒了嗎?”
晏映點點頭:“在去往侯府的路上,先生提到《遺武陵王》,警醒我提防本家人。”
這個手足相殘,或許不指代她和晏萍,而是父親那一輩人的恩怨。
晏歸宸心中也是這麽認為的,隻是不明白郭晏兩姓聯手做這個局,去毀了她妹妹的清白,再毀了這一樁姻緣,到底圖謀什麽?
兩人走進正廳,將房門一關,晏歸宸心中仍是後怕:“若不是看到你神誌清醒地說了那句話,我跟行遠還真的以為你是喝醉了。”
晏映搖搖頭,眼眸中跳躍著靈動的俏皮:“我把酒杯換了,她喝得是我那杯,那杯酒她下了迷藥,最後也算她自食惡果。不過我還是留了一手,換過來那杯,我也沒喝,偷偷倒袖子裏了。”
晏歸宸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扶你時發覺你袖子濕濕的。”
然而明悟之後,他還是皺緊了眉頭,眼中露出幾分責備:“既然已經知道她有加害你之心,為什麽不直接跟大哥說?你還掐我手心不讓我說話,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晏映吐了吐小舌頭,抱著大哥的手搖了搖:“我也是想要看看他們到底要耍什麽陰私的手段,到頭來還是內宅那些上不得台麵的東西罷了。”
她撫了撫自己肩頭的頭發,垂下頭,眼中滿是譏諷:“還好趕車的馬夫跟玉仙樓接應的人都不認識晏萍的長相,想來是怕被人找上來,為了摘幹淨自己才故意不用親信,而是雇傭了一堆舔刀口子過活的人。”
她已醉酒為由給人可乘之機,晏萍卻不知道她那時是假裝的,去後門之前,晏萍自作聰明把自己其中一個丫鬟留下,等著一會兒去報信,待到她藥性發作時身邊隻剩下一個,被清月三下五除二就打暈了。
晏映還想著自己這邊三個人,對付一個小丫頭綽綽有餘,卻沒想到清月如此生猛,照著那人後腦勺就是一拳。
晏歸宸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麽,麵上仍不甚讚同:“那若是在侯府後門就露餡了呢?你待怎麽辦?”
晏映朝他眨眨眼睛:“大哥不是跟在後麵嘛。”
對麵的人看到自己妹妹撒嬌賣乖,心中頗感無奈,她一直就人小鬼大,主意多,膽子也大,不然也不會堅持頂替晏歸麟來京城求學。
既然事已至此,他也沒什麽好責備的,何況還是那邊的人先動手,就算他涵養再好,心中也咽不下這口惡氣。
“爹跟娘都沒回來,想來是發現玉仙樓的事了。”晏歸宸說罷,走到一旁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晏映將脖子上的係帶解開,脫下披風放到一旁,神色悻悻,有些萎靡不振:“本家的人到底想幹什麽,看來也隻有等爹回來再問了……”
她頓了頓,抬頭看向晏歸宸,眸中歉然:“如果爹爹真的一衝動,不跟本家往來,大哥跟二弟的將來都要受我的影響了。”
晏歸宸卻是搖了搖頭:“肯定沒有那麽簡單,你也不過是顆棋子罷了。”
“莫非……大伯父真正要針對的,是那個人嗎?”晏映一手支著下巴,一手在桌案上輕輕敲著,沒人再回話,隻餘下無休止的靜默。
玉仙樓,混亂的房間都已收拾整齊,幾人站在一處,同坐在桌旁的錦衣男子劃出涇渭分明的界限,有人低頭哭泣著,嚶嚶的低泣攪地人心煩。
男子已整理好衣衫,再不是剛才那副衣衫半解的模樣,搭在桌上的手正把玩著酒盅,狹長雙眸裏帶著笑意,卻不自覺地多了幾分狠戾。
“晏仆射,可否給小侄解釋解釋,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是看小侄最近缺女人,上趕子送人來了?”
男子看著麵容年輕,二十左右的年紀,說話卻分外不客氣,桀驁難馴,晏道禮正安慰自己的女兒,聽到他這麽說,氣得要說話,卻被一臉陰沉的晏道忠攔下。
“世子莫要生氣,今日的事怕都是誤會,晏氏絕不會糾纏世子,會把她帶回去好好管教的。”晏道忠笑容得體,說話的語氣也讓人舒服,明明利用了別人,卻輕描淡寫一句“誤會”。
汝南王世子穆遷,在京中就相當於一個孤立無援的質子,他父王原本是南禹人,在昭武帝時期降於大胤,為安撫人心才贈了一個爵位。穆家手中有兵權,為人猜忌,雖然身份尊貴,可在京中這些士族人眼中,出身寒門即為低賤。
穆遷為人乖戾孤僻,貪杯風流,常年混跡玉仙樓等青樓楚館,今日之事就算傳出去了,也沒什麽人會相信他的話,且他在太後跟前本就招嫌,為了安然做好這個世子,他應當不會跟晏氏過不去。
晏道忠原本也隻是想以此離間謝九楨和汝南王。
順便毀了晏氏跟謝九楨的姻親關係。
穆遷忽然從凳子上起身,嘴角含笑,雙眸沉迷:“晏仆射說的哪裏話,本世子雖然風流多情,卻從來是個負責人的人……”
他走進晏萍,修長的手指勾起她的下巴,笑道:“我玩過的女人,當然隻能入我的世子府。”
晏道禮憤然將他手揮開,穆遷也不氣,隻是偏頭看向晏道忠:“怎麽,晏仆射還想把人帶回去?”
這聲音裏盡是譏諷,像是一個無所顧忌的瘋子,晏氏想要退一步,可現在是穆遷不願意退了,他看笑話一般看著晏氏的人,把他當作棋子加以利用,還想抽身而去,哪有那麽容易?
穆遷反客為主,倒是讓晏道忠沒想到,原本出現在這裏的應該是五弟的女兒,偏偏出了這等差錯,現在已無法挽回,他隻能盡力彌補。
“世子看這樣如何,今日的事終究不光彩,不管因何造成,已成定局,為全兩家顏麵,正巧萍兒還沒嫁人,咱們就走正常婚娶流程,如何?”
“大伯父!”
“大哥!”
晏道忠和晏萍顯然都不同意,穆遷也不生氣,背著手來回走了兩步,才道:“做妻嘛,我心有不甘,做妾我倒是很願意。”
“你!你這個無恥之徒,臭流氓!我死也不會做你的妾!”
晏萍哭紅了眼睛,隻覺得天都塌了,嘴上罵穆遷有多惡毒,心裏詛咒晏映就有多惡毒,都是她!都怪她!
晏萍話音剛落,房中一下子陷入寂靜,靜得連呼吸聲都能聽見,也就是因為這寂靜,旁邊房門打開的聲音猶如響在耳邊,繼而是一陣綿長的嗬欠聲,慵懶又驚奇:“穆世子,你又戲弄了哪家女郎了,人家都說了不做你的妾,別逼人家了!”
這聲音,是原氏二公子,原隨舟!
他怎麽會在這!
眾人一驚,萬沒想到肅清玉仙樓後還會有他人在此,門外那人說著就要來開門了,晏道禮急忙去堵上。
穆遷眸中一頓,複又露出了然的笑意,他看向晏道忠:“晏仆射意下如何?”
看他的樣子,今日不答應就不能善了了,穆遷隻要跟原隨舟說明原委,這件事就瞞不下,況且晏萍被毀去清白已是事實,再無可能嫁入好人家,倒不如先平息了穆遷的怒火。
他看了看伏在三弟懷裏哭泣的晏萍,心中已有決斷,卻不能當著自己三弟的麵說得太直白,隻好對穆遷拱手道:“這裏不是談事的地方,世子可否挑個日子,來晏府共謀此事?”
穆遷不說話,隻是過去將門打開,趴在門邊聽牆角的原隨舟一下子露了原型,掩飾地咳嗽兩聲:“穆世子,熱鬧啊!”
“嶽父大人既然這樣說,小侄怎麽也要給幾分薄麵,”穆遷說話惡心人的功夫是十足的,臨走時還不忘看一眼晏萍,“萍兒,那你等著我。”
說完,跟原隨舟一起離開了,隨風而入的還有兩人的談話聲。
“穆世子要娶晏家女郎?”
“納個小妾。”
一問一答把屋裏的人氣壞了,晏道忠陰沉著臉,卻還要安撫晏道禮,讓他先帶人回府,容後再議這件事。
而從始至終晏道成都站在一旁,沒有多說一句話,臉上也沒絲毫變化,像在醞釀一場雷霆暴雨。
人都走了,房中隻剩下二人,晏道成隻要一句解釋:“為什麽?”
而晏道忠沒什麽可解釋。
他要毀了這樁親事,也要趁機踹走這個跟他離心離德的弟弟。
“不是你一直看不上晏氏,想要離開嗎?”晏道忠冷笑一聲,“父親很早就交代過我,你叛逆無道,我行我素,早晚有一天會毀了晏氏!”
晏道成猛得閉上雙眼,一下子就想起十八年前,父親冷著臉,當著他的麵,將他那個亦師亦友的故人,親手殺死在雪夜裏。
那是困擾他十八年的噩夢,而今夢醒,一切都沒變,晏氏還是這麽肮髒。
“你害怕我,”晏道成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大哥,“我也看不起你。”
“晏氏曾碰過一次我的底線,這是第二次。”
“我不再是晏氏族人了,所以,別再招惹我。”晏道成最後睨了一眼他,然後在晏道忠錯愕的目光下,轉身離去。
晏道成沒坐馬車,他有些頹然地走在街上,舒氏應當已經從侯府回家了,而他心中煩亂,不太想回去。
直到在黑夜的盡頭看到一輛燈火通明的馬車,車前別了兩盞燈籠,瞧著有些不配那頂尊貴的馬車。
謝九楨撩簾走了出來,似乎等候多時。
天上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大雪,雪花在燈影中紛飛,晏道成一時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楚,可是越清楚,他就越心驚。
“你……你是……”
作者有話要說:馬上就是婚後生活啦,先生到底有怎樣的過往呢?
→感謝在2020-04-28 23:57:35~2020-04-29 22:38:0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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