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信物
當時陳穆那件事情讓我對雪紋草的印象變得更深了,對於雪紋草的功效可以說是倒背如流,隻是雖說一直都知道雪紋草可使人容顏不老,但我到底沒見過,也沒聽人證實過,如今乍一見到,更多的是驚喜,想也沒想,伸手就要去給麵前的姑娘把脈。
隻是手剛伸到一半,我看著麵前姑娘挑起的眉,才意識到,如今這位可能早便不是姑娘了,得是我的外祖母,一時間又有些猶豫該不該動手。
“這性子倒是比我當初還要跳脫些……不錯,總算是沒承了你娘的死腦筋。”
嗯?
我有些錯愕地抬頭去看她,又聽她道:“聽說你娘最近過得還不錯,我也就放心了。”
“你,呃……您如何知道的?”
雪玉的下巴衝著木璃的方向一抬:“木少主讓人來接我時也派了人來由我調遣,我便讓他們替我去看了看你娘親。”
“那,那便好。”聽到娘過得好,我也鬆了口氣,但如今在外祖母麵前,尤其是這麽年輕的外祖母麵前,我難免有些拘束,這才明白為何方才在外頭我氣勢便低了人家一截……
“你回去坐著吧,不必緊張。”
我得了這話,忙不迭地接過外祖母遞過來的玉佩,退回到木璃身邊,一回頭,這廝還衝我笑呢,看得我不由撇了撇嘴——沒心沒肺!
“你的脈象還算平穩,好好調理當能痊愈,這一點你們便不必憂心了。”
我尚未坐穩,聽了這一句,又是一驚——這位何時給我診的脈?可轉念一想,方才我匆忙之間接過玉佩時,外祖母的手的確碰了我的手腕,心中的驚嚇一瞬便改為了敬佩。
不愧比我多行醫那麽多年,這道行的深淺太明顯了,先前我覺得自己比慕族的大夫厲害不少,如今才真心明白自己的確是還有的學呢。
我聽到一旁的木璃重重地鬆了一口氣,自進屋後第一次開了金口,說出的話卻是:“璃早便有些猜想想要同祖母求證,如今還望祖母解惑。”
嗯?這麽謙遜?
我們木少主何時這麽謙遜過?
雪玉聽了卻是毫不意外,反倒挑了挑眉:“你這晚輩的確世間難得,既然輕素喜歡,我倒是沒話說,隻是你當知道,你們慕族欠了我們一些東西,總是要還的。”
欠了一些東西?
什麽東西?
我還在一旁雲裏霧裏,木璃略一沉吟,卻是已經接了下去:“祖母放心,既是慕族欠下的,無論如何,璃也會歸還。”
雪玉這才滿意一笑,看了看一旁一頭霧水的輕素,道:“想來你們也猜到了不少,但從我口中證實又是另一回事。輕素……”
我還在想著方才他們的對話,這時猛地聽到有人喊我,隨意地便“嗯?”了一聲,剛一“嗯”完,我就意識到不好——這又大不敬了……
“哈哈哈……”雪玉看著麵前那孩子一臉的茫然,不由笑出了聲,半晌方道,“無事無事,你這性子我倒是當真喜歡。”
“……”我被這麽莫名其妙地誇了一通,又有些羞赧起來,想了想,還是道了句,“多謝……祖母。”
“嗯,今日我便告訴你,你是酉憫族第八百零四代繼承人,而你的外祖便是當年齊國流家的少當家,流笙鄢。”
我這時都已經麻木了,聽了這話,也不過是想著,木璃說的什麽果然都是沒錯的……
“酉憫族自初代起承雪姓,是以你娘親當年並未隨了你外祖的姓,這本是想著你娘有朝一日能繼承酉憫族的重任,卻不想她趁著我二人外出,便同你爹那樣追名逐利的世俗之人私定了終身,也怪我,當初一心掛念父主,並未將她教好……”
我聽著這一段話,不由冷汗直冒,雖然爹在我心中的形象的確不怎麽樣,但他到底是我爹,總不能聽他人這樣毫無顧忌地罵他,可這個他人又是我外祖母,且我當真沒想到外祖母的話這般犀利,竟讓我找不到由頭替爹開脫。
“一切還要從四十年前說起,我的大伯,也便是我父主的兄長,在消失了十年後突然回到玉雪原,當時我還年幼,隻知道第二日,大伯盜走族中的聖物後離開了。父主很是痛心,下定決心要將聖物尋回,匆匆準備一番便下了山,可他下山後,玉雪原下的酉村卻突然爆發了疫症,那時我們才知道,大伯回來時身邊帶著的女嬰已然患了疫症,大伯留宿那夜,村裏的幾個婦人好心去哄那尚未斷奶的孩子,同她接觸過多,便這麽將疫症傳開了。
當時的疫症鬧得很凶,長老們想了很多方法,才勉強減慢了疫症蔓延的速度。一年後父主回了玉雪原,同長老們一道又研製了數十種方子,還是未能將疫症根除,我能看出父主那時很是自責,沒過一個月,便白了頭。半年後的一日,父主自族中的藏書閣中出來,同我說尋到了法子,我先還很是興奮,可當我第二日尋遍了玉雪原,最後在聖堂裏發現昏睡的父主時我一時便無措了——父主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用他自己換得了疫症不再蔓延,昏睡之前,他甚至已經擬好了文書,將族主之位傳給了我,而那一年,我不過十六歲。
酉憫族不像其他部族,族裏的人多淳樸,族規繁瑣,但說到底便是要族人遇事以禮待人,萬不可傷人,畢竟我們全族都是大夫,救人治人才是我們的天職。是以當酉村發生疫症時,沒有哪一個族人借故離開,而是紛紛留了下來,那幾年裏幾乎所有外出的族人更是聞訊趕了回來,這樣又過了兩年,集全族之力,我們終於研製出方子穩住了疫情,可那時,酉村裏原來的村民已經所剩無幾,多數直接參與救治的大夫也感染了疫症,酉村更是已然與外界斷了聯係,成為了令人聞風喪膽的疫村,在外人眼裏,這便是一個死村。
而事情有了起色是在三年後,你外祖流笙鄢同他摯友瀾天一道進了雪原,帶回了一樣東西,那一日,父主突然便自昏睡中醒了過來……”
“那東西,是一枚白色卵石。”木璃在這時突然開了口。
雪玉看向說話的年輕人,眼裏不由帶了一抹欣賞:“你倒是夠聰明,但你可能還不能確定,那卵石,其實是我們每一任族長的信物,唯有族長可以佩戴。”
“那為何信物會在外祖身上?是太姥爺他當年下山時遺落的?”
我這時也有些跟上了他們二人的思維,聽了外祖母的一番話,我幾乎可以確定,閔妃娘娘便是當初那名女嬰,而她的養父,則是太姥爺的兄長,這些同木璃的猜想符合了十之八九。
雪玉搖了搖頭:“並非遺落,而是父主送與你外祖的,我後來才知道,族主間代代相傳著一句話,‘護信物者,百年永生’。”
護信物者,百年永生……
我重複著那句話,心裏似乎有什麽霧在漸漸消散,卻還是問道:“這是何意?”
“千年前傳下來的,誰能真說得清到底是何意,但我那時便猜想,那信物便是救醒父主的寶物,畢竟那數年裏,父主一直昏睡,全族人都束手無策,而信物回到玉雪原的那日,父主反倒醒了。”
“……後來呢?”
“後來?既然父主醒了,我便將族主之位還與了父主,同你外祖一道出原尋找被大伯盜走的聖物,隻可惜酉憫族當年醫者遍布天下,發生疫症後卻幾乎全都回了族裏,千年來族裏也從未想過發展勢力,我同你外祖在外找尋多年卻並無進展,倒是誕下了你娘——雪夕晚。
本以為我三人要一直流落在外,不想十三年後突然傳來父主病危的消息。我同你外祖連夜趕回了雪原,卻發現,族中的噩耗一個接著一個,聖堂裏的聖物隱隱竟有了四分五裂之勢,千年聖物要化作碎石,那麽酉憫族存在的信仰也會灰飛煙滅,那日我不知父主臨終時同你外祖說了些什麽,翌日你外祖便同父主當初一般……躺在聖堂裏昏睡不醒。”雪玉這話說罷,眼中到底是再難掩沉痛,微低了頭去。
我猶豫片刻,終是問道:“那如今,外祖他……”
雪玉輕嗬一聲:“自然是還睡著呢。”
“當初可用那信物試過?”木璃突然開口問道。
“自然是試過的,可那信物原本便在笙鄢身上,試之前我便隱隱覺得行不通……如今麽,想再試怕是也不行了……那聖物便在你體內吧,輕素。”
我心中一凜,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們猜著是呢,可誰也不能確定,最後隻道:“……可能是吧。”
木璃卻牽過我的手,轉而問道:“您或許還有其他確認的法子?”
雪玉看了木璃一眼,點頭道:“的確。且不說當初便是我趁著瀾天來送藥,托他將信物交給夕晚的,便是當日玉雪原外的梅林重生也讓我隱隱有了預感,後來知道你便是夕晚的孩子,我幾乎便能確定了。”
又是梅林,我聞言皺了眉頭:“您能說說,梅林到底同我有何關係麽?”
“其實這也不過我的一個猜想,隻是我有九分把握罷了。”
“是何猜想?”我追問道。
“雪紋草你如今應是不會覺得陌生了,那是我們族中的聖花,唯有族長一脈可以服用,其他的族人若非是為族裏做出過巨大的貢獻,否則一輩子都無法獲得一株雪紋草,當然,如若在原外有了銀子成了大富大貴之人,或是自己跑雪山上去尋也還是有機會的。可其實,多數族人都不知,聖堂外便有成片的雪紋草……”
“這不可能!”我打斷道,“據書中載,雪紋草並非群生。”
“雪紋草的確並非群生,但聖堂卻是個例外,千年了我們都未曾解讀其中的奧妙,終究不得不向現實屈服,也正是因此,聖堂外的雪紋草我們輕易不會采摘。”
我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卻也不得不先跳過這一節,問道:“那您所說的猜想同雪紋草又有何關聯?”
“這便是我要說的了,我想除了我,再無人能注意到這一點。”雪玉頓了頓,回想著當初,開口道,“父主當初為了聖物離開玉雪原,後來酉村更是爆發疫症,族中人一時間顧不及聖堂,可我抽空過去查看時,卻發現聖堂外的雪紋草一夜間全部凋零了……”
“什麽?”這不可能……我心裏的詫異已經不止一點半點。
“的確如此,我先還不解,可後來你外祖入原,我見到他時便是因著察覺到了雪紋草的異樣方入穀查看,果然,即便隻有短短一盞茶的工夫,那時的雪紋草的確是盛開了。”
我心裏的詫異已經不止一點半點,一時間滿腦子全是想不通,木璃這時卻是再次適時問道:“您說過那信物一直都由外祖保管,那麽當初您同外祖離開玉雪原時,那些雪紋草可有異動?”
雪玉的眼睛一亮,看著木璃讚賞道:“你這晚輩當真不同,輕素的命比她娘親要好上許多。”
“您謬讚了。”
“不必過謙。”
被長輩這麽說,木璃態度雖然很是謙遜,但還是沒什麽表示,反倒是我在一旁又紅了臉,想了想後轉移話題道:“那雪紋草……”
“不曾。”雪玉搖頭道,“如今我細想來,雪紋草突然盛開,也便唯有四回,一回便是方才所言,另一回是三年前的冬夜,還有一回是去年臘月的冬夜,這最後一回麽,便是你昏睡在我玉雪原裏的那幾日。”
“可我在玉雪原應當昏睡了不止一日。”
“這便是我最後確定的理由。當初常老傳信來同我說酉村外的梅林開了,我尚還有些猶豫,隻答應讓你留下,可後來聽說你不見了,我在原外尋到昏迷的你,甫一將你帶進原內,我便確定了。因為你留下那幾日,雪紋草便同有感應一般,日日盛開。”
我一麵有些驚疑,一麵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將外祖母的話暗自重複了一遍,才發現了問題所在。
“您說您是在原外尋到我的,那時我已然昏迷了?”
“有何不對?”
“您不曾見過我身邊有另外的女子?”
“不曾。”
“……怎麽會這樣?可我當時分明已沒了生機,如若不是祖母救的我,我到底是如何從她的劍下逃開的……呢?”
屋裏的氣氛一瞬間很是安靜,我這才發覺自己想著心思,再次將話小聲說出了口,瞳孔猛地一縮……
身邊木璃的視線倏地落在我身上,很是強烈,我卻一時不敢同平時一般笑著回頭。
有些話,是我本打算永遠都不告訴木璃的,可如今……
牽著我的手突然鬆開,我驚醒一般探出身子,雙手並用地拉住他道:“你做什麽去?”
木璃這時已經起了身,見被我拉住,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我真是瘋了當初才會答應父主讓你去將那女人救醒!”說罷便要繞開我接著往外走去。
他要去聖女坊!
他雖未明說,可我便是知道,他要去找慕容柔兒……
我心裏的浪一陣又一陣打來。
天知道木璃一直是個怎樣克製的人,今日有祖母在這裏,他從一開始便更是克製,可是如今卻能有這番舉動,我甚至能感覺到他身上那濃烈的殺意,是我從未從他身上感覺過的……
“你冷靜一點,先冷靜一點……木璃!”
木璃被我喊得一怔,停下腳步回頭來看我,眼裏的血絲那麽清晰。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慢慢伸過手去重新牽住他的手道:“你冷靜一點,我現在什麽事都沒有,你若是當真要殺她,等我們把要問的同祖母問清楚了,我陪你去好不好,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先想想,當初你答應救醒她到底是為了什麽?我們沒必要為了一條不值錢的命那麽大動幹戈對不對?”
木璃的情緒有些緩和,看著我良久都未開口,隻是手上傳來的愈來愈緊的力道讓我知道他正在努力隱忍。
我知道我這樣很殘忍,我突然告訴木璃當初我可能真的便死了,這就相當於對他宣布,當初我當真曾不顧一切拋下過他一樣,他再痛苦,對我再生氣都是應該的,換了是我也會如此。
可如今我該怎麽解釋才好,我心裏從未曾想過要拋開他,我那時隻是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愛他……
因為不知,所以能夠選擇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