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相遺
夜風涼涼地吹來,席間方才的議論聲自少年的簫聲起時便瞬間止息了,靜得隻剩下二人的合奏。
那女子的歌聲在場間飄散開來,清清淺淺,縹縹緲緲,令人不由自主地凝神傾聽,引著過往在聽者心間沉浮。
風靳軒看著場中相視而笑的兩人,突然覺得這畫麵太過刺眼。不知為何,那男子嘴角的笑總讓他覺得似曾相識……
剛巧木璃的視線從輕素身上移開,一轉眼便對上風靳軒略帶探究的目光,他也不急,一邊吹著蕭,一邊回了個輕笑過去。
風靳軒猛然便想起,同樣的笑他在另一張不同的臉上看過,那張臉的主人上一回也站在輕素身邊。那時他便好奇是何人與輕素一同上街,不免多看了那人幾眼,卻發現印象中並無此人,反倒是離開時,那人臉上掛著如方才所見一般無二的笑意,帶著挑釁和自信。
那時輕素站在他身前自然看不到,他同如今一般本便是笑給自己看的……
“昏黃燭火輕搖晃大紅蓋頭下誰彷徨,
流淚的花和榮喜堂靜靜放在一旁,
回憶像默片播放刻下一寸一寸舊時光,
他說就這樣去流浪到美麗的地方,
誰的歌聲輕輕、輕輕唱,
誰的淚水靜靜淌,
願化一雙鳥兒去飛翔,
任身後哭號嘶喊著也追不上,
又一年七月半晚風涼斜陽漸矮隻影長,
這場故夢裏孤槳聲遠蕩,
去他鄉遺忘。”
歌聲漸漸息止,風靳軒的心情卻愈發的不平靜。
這首曲子其實並不難,隻是這曲調和曲詞頗為獨特,他自問在音律上造詣不俗也是聞所未聞,是以他不認為在沒有任何溝通的情況下,兩個從不曾相識之人能夠這般默契地演繹出這樣帶著感染人心的曲子。
那日與方才他所見的輕笑,演奏前對視而笑的兩人以及這莫名的默契,他拚湊出一個有些不願去深究的想法……
木璃與輕素早便相識……
這想法甫一冒出,便被風靳軒死死壓住。
不知為何,他如今心裏很有些不適,好似胸口被千斤巨石壓住一般……
四周的人一時還未從方才的曲子裏回過神來,風靳軒卻是不再抬頭看那場上的兩人,苦笑一聲,低頭抿了一口酒。
江澈先回過神來,忙起身上前跪下,對著上麵道:“皇上恕罪。”
我看向爹莫名的舉動,半晌才回過味來——今日是給皇帝賀壽來的,我卻是彈唱了這麽一首傷感的曲子,皇帝肯定得跟我急了。
想著,我抬頭去看木璃,剛巧看到身邊的他衝著我眨了眨眼睛。
……這家夥,現在是給我裝無辜嗎?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打算起身跪到前頭請罪去——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
可我還未來得及站起,前頭又傳來皇帝那獨特的笑聲……
至於麽,一直這麽笑我都替他累。
“江愛卿快起來,丫頭的曲子彈得甚好,何罪之有?”
我看到爹的頭垂得更低了:“皇上,小女不懂事,賀壽卻彈出這般傷情的曲子來,是臣之過,由著她任性,臣甘願領罰。”
我疑惑了,爹這是做甚?
這般……護著我,倒是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江愛卿快起來吧,丫頭這曲子彈得好,將功抵過,朕便不追究了,愛卿再跪下去,朕可當真要罰你的俸了。”皇帝說著又笑了起來,下麵一圈的人自然也跟著笑。
爹這才謝過皇帝回到席上,期間卻是不曾看過我一眼。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站起來,走到木璃身邊,對著上麵的皇帝一禮:“輕素謝皇上開恩。”
“丫頭,你且說說這曲子從何處得來?”
……從何處得來?
我也不知道啊,這要如何回答?
我絞盡腦汁,一時也答不出來,正犯難,倒是木璃先開了口:“皇上,這曲子在江南一處小地方很是常見,隻不知江小姐如何得聞,莫非小姐家中有人曾到過江南?”
我一聽立馬順著坡下:“回皇上,輕素的娘親少時曾四處遊曆,想是剛巧到過少主所說的小地方,這曲子正是輕素娘親所授。輕素不才,今日在皇上和少主麵前獻醜了。”
“小姐過謙了,皇上,陳國果真人傑地靈,”木璃朝著上頭的皇帝一揖,又轉向我,對我一禮道,“江小姐今日讓璃大開眼界,這琴便贈與小姐算作薄禮,還望小姐莫要嫌棄才是。”
這話一出,席間的議論聲便大了起來。
這可是名琴,送給我?
我笑了,好你個木璃,看在這琴和受你一禮的份上……今夜之事可以從寬處理。
不過如今我還不能直接接過這琴,上麵的皇帝還在看著呢,於是我裝出一副為難的模樣抬頭向皇帝看去。
果然,皇帝那笑聲又響了起來,接著道:“丫頭,你可知慕族之人的眼光向來很高,能得少主這般讚賞的人可是不多,今日你這曲子獻得好,這琴既然少主要贈與你,你接著便是,朕也要好好賞你。高進。”
“是。”一直站在皇帝身側的公公轉身自一旁手下手中的托盤裏拿起一份單子便開始念,什麽如意,珍珠……念了足足半盞茶工夫才停下。
真是好大的手筆。
我讓巧兒收下那琴,自己站在原地,對著上頭一福:“輕素謝皇上賞。”說罷聽得皇帝讓入席,也不再逗留,直直往席間去。
這個皇帝不簡單,我與木璃你一言我一語的唱戲必定騙不過他,不論他方才的話中是否別有深意,我最好還是站一邊去別出聲。
隻是入席後,周遭投過來的視線明顯多了不少,一下又一下的,較之先前讓人更加不舒服。
我隻得自動屏蔽這些,眼觀鼻鼻觀心,一心吃東西,看表演。
我出完了場,充分證明了皇帝的偏心,下一位不言而喻,還是我們禦史府的小姐。
大姐上場舞了一曲,她今日穿的紗衣,其上以金絲點綴朵朵暗黃,形似蝴蝶,在燈火映照下輕紗縹緲,身姿曼妙,很是好看。
方才一位公主也舞了一曲,可較之大姐的舞還是遜色不少。
大姐舞畢同樣得了不少賞賜,這時我倒是真心感謝她,她這一舞讓周圍看我的視線減去不少,我一直繃著的神經這才稍微得到放鬆。
二姐則是上去當場做了一幅畫——畫裏滿園蟠桃,以蟠桃賀壽,這想法倒是當真不錯,不過我私以為自己能畫得比她的更好看些……皇帝很給麵子,也給了賞賜。
之後便是走馬燈一般的各家小姐入場表演,這些果真都是大家閨秀,琴棋書畫信手拈來。雖說她們容貌大抵比不過我大姐,但三千佳人,各有千秋,也看得我眼花繚亂。
我偶爾往木璃那裏瞥過幾眼,卻發現他對這些好像並不上心。
我想起當初他那句“那裏的樂入不了我的耳”,不由暗自撇嘴,這人的眼光真高……
看到後來我也開始乏了,這朝中大臣的女兒怎的這麽多,沒完沒了了要!
這場壽宴一直進行到亥時正,其間大臣們推杯換盞,席間的酒菜換了不下五回,一眾千金的表演好不容易排完了,又是不少舞女上前,大有不停歇的意思。
皇帝怎麽說都是年紀大了,舞女再次出場時便先回了寢宮。
雖說還有太子和其他的皇子在場,但此時大臣們平日裏的小膽子們被美酒放大,有不少起身出席拉著人聊天,太子那邊也好像有意放縱,並未多加幹涉,宴席上一時間更是熱鬧。
我卻沒有他們那麽高興——腿一直被壓著都快不是自己的了,怎麽挪都不舒服。
抬頭往木璃那邊看去,剛巧他好似也抬頭瞧過來,雖說看不太清他的模樣,但我不知為何便覺得他能看清我,也正在看著我,於是我衝他撇撇嘴,指了指自己的腿,下一秒耳邊便好似聽到他一聲輕笑,那笑聲如泉水叮咚,倒讓我一時愣住了,腦中自然而然浮現出他此時的模樣,俊顏上浮現的可是微醺後的漫不經心?
待我回過神來,不由氣結,這人不幫我便算了,竟還笑話我……
剛想回他一個白眼,他卻忽的把頭一轉,我隨著他的動作看過去,目光便同坐在他對麵的太子撞了個正著。
這太子……看著我做什麽?
……怎麽也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哈哈,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得一個哆嗦。
因著我同那太子同處在東麵的席上,我倒是能勉強看清他的模樣。隻是我還未來得及做出什麽反應,便見那頭的太子衝我舉了舉手中的酒杯,笑著一飲而盡,飲完便回了頭……
而此時隔得更近的風靳軒似有所覺般回頭往我這處看了一眼,對我笑著點了點頭,隻是臉上表現的情緒不似往常般淡然,他與那太子一樣,很快便回頭不再往這邊看。
……莫名其妙。
還不曾想明白怎麽回事,前方席間又有幾道視線投到我身上,我回頭往前麵看去。
好家夥,不單是大姐二姐,府上來了的人都往我這裏看過來……
更令我不解的是,大娘和二姐眼裏的怨毒怎的好像更甚從前了?
一直到坐上回府的馬車我才後知後覺地醒悟過來。
鐵定是那時太子和風靳軒的舉動被他們看到了,以為我當眾眉目傳情……
我被自己這說法逼出了一身不適,真要說眉目傳情,那也應該是我同木璃才對啊……
隻是清者自清,我也沒想著去解釋。
再者,大娘她們那即便我解釋了也終究不會放過我,至於其他人,若是真心關心我,隻要我不做出危險的事,他們也必定不會對我多加幹涉。
讓我猝不及防的反而是剛回府我便被爹罰去跪祠堂,他甚至沒有給我選擇與反應的餘地,扔下這句話便回了屋,我看到大哥二哥似乎想要追上去,忙使勁兒拉住他們,不去看大娘她們眼中的冷意,任由她們將大哥二哥帶走。
我托了個下人去梨院報信,這才跟著另一個小廝往祠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