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前世夢中

  夢境漸深。


  身著鎏金黑袍的鬼王閻長生, 靜坐於死氣沉沉的鬼城外牆上, 極目眺望遠方。


  今日, 被陰冷死氣籠罩的這方鬼蜮孤城裏, 迎來了一位生人。


  那人身著雪衣鶴氅,打著一柄殘破的油紙傘,一塵不染地行走於曠野荒原之中, 轉眼就來到了閻長生的麵前。


  許是天上的神仙才會有這樣清冷又悲憫的眉眼,可是他說出口的話,卻渾然不是那般。


  道人朗聲道:“聽聞此地十萬冤魂匯聚,已成一座陽間鬼城,再不超度, 假以時日必成禍患。”


  閻長生冷冷道:“幹卿底事?”


  道人不惱, 又問:“你就是鬼王閻長生?”


  閻長生幽幽地看著道人:“你是何人?”


  道人收起那把殘破的油布傘,將它輕輕擱在一旁,背在身後的拂塵取下, 在空中一甩,純正的道家元功毫無保留地釋放了出來, 威壓此地。雲中雷光隱隱,鬼城之內,一眾鬼魂感受到了雷法的氣息,瑟瑟發抖地躲藏了起來。


  道人眉眼淩厲了起來, 語氣卻平和如初:“姓甚名誰皆不重要, 你隻要記得, 我是來打敗你的人!”


  夢境一下子變得模糊了起來, 依稀有雷霆萬劫,傾盆而下。


  夢中鬼城在釋放雷霆之中,萬鬼齊哭,狂風暴雨,摧枯拉朽,幾如末日。


  這一戰持續了整整六個時辰,從暮色四合,一直戰到了天光乍現。


  朝陽升起,雨散雲收,兩人駐留的城牆早已崩塌。


  閻長生倒在廢墟之中,胸口被桃木劍貫穿,氣息奄奄。那道人也沒好到哪裏去,連番動用禁術,氣血翻湧之下口吐鮮血。


  閻長生無意求活,自他成為鬼王的那一日,他就知道自己會有這天,話本裏的故事總有這樣的結尾:統禦一方的鬼王,終有一日被雲遊到此的道士斬殺,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生於帝王家,陽世種種非他所願,他勉力行善積德守護一方百姓,卻被一旨矯詔賜死不得善終。


  他死後,收留孤魂野鬼聚成鬼城,又留下逃難來此的活人,人鬼不分顛倒陰陽為禍兩界。


  他生前死後,心存善誌,然,事與願違。


  道人終於緩過氣來,他問道:“剛才我強催萬劫紫霄神雷,氣血翻滾動彈不得,你為何不趁機殺我?”


  他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那道人。


  道人對上他毫無生氣的眼眸,忽然間明白了:“這亂世之中,無數人想活下去,你堂堂鬼王卻在求死。”


  他沒有說話,靜候一個魂飛魄散的結局。


  道人又吐出一口鮮血,捂著胸口來到他麵前,蹲了下來,染血的手撥開了鬼王眼前的亂發,四目相對。


  道人身上的鶴氅早已在激鬥中掉落,雪白的大褂也染上了鮮血塵土,發冠更是被踩得粉碎,一頭烏發披散在肩頭,嘴角一抹鮮血襯得他玉白的麵容越發驚心動魄,全然是謫仙之姿。


  他的雙眼,突然間被道人周身的光華點亮,竟不舍得移開視線。


  能死在這個人手中,他覺得不錯。


  “我改主意了,以我之能,殺了你也不能超度這個鬼城,十萬冤魂裏遲早會生出新的鬼王,它可未必有你這般良善了。”道人笑了起來,斬妖除魔時的凶狠無情從他身上褪去,留下的是屬於他本身的溫柔和煦,還有幾分少年般的頑皮。


  道人緩緩道,“大庸一朝氣數已盡,如今各方諸侯林立,狼煙四起。各國之間兵連禍結,征伐不斷,再看天相,真龍隱而未現,反倒妖孽頻出,我不欲奉偽君詔敕,更無匡扶社稷之能,隻好遊走各地,降妖除魔,惟願能解眾生悲苦,全我道心。你……”


  道人看著他,微笑著問道:“你可願跟我走?”


  “成王敗寇,我有的選嗎?”他反問。


  說出的是一句不情不願的話語,心中卻有另一個聲音:

  ——我願意。


  道人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氣血不穩,再度吐出了一口鮮血:“咳咳……閻長生,鬼王存世,天地不容,可我保證,有我在一日,定保你性命無憂!”


  道人與他簽下了一道主仆契約,閻長生畢竟是十萬冤魂之中誕生的鬼王,戾氣深重,為防他哪天理性全失,他不得不加以防範。


  再者,要帶鬼王行走陽間,若沒有契約,天下道門中人也決計信不過他,定會斬妖除魔,對閻長生痛下殺手,到時候死的反倒是他的道友了。


  鬼城逐漸遠去了,閻長生突然停下了離開的腳步。


  回望身後,霧靄鬼蜮之中蜿蜒聳立的城牆隱約可見,是他曾經守護過的地方。也許,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道人同樣駐足回首。


  “長生,你還放心不下鬼城的事情嗎?”


  “嗯。”他悶悶地應了一聲。


  雪衣鶴氅的清俊道人微微一笑,臉上還帶著大戰之後的蒼白,神情卻溫和堅定:“不必憂慮,這亂世終有結束的一天,新的王朝自會有新的氣象。到那一日,陰曹地府重歸有序,被困在鬼城的野鬼們自會前去轉世。”


  “還要多久?”閻長生問道。


  “我也不知。我們現在能做的,就隻是早日終結這陰陽顛倒、民不聊生的亂象,哪怕隻是略盡綿薄之力也好。”道人對他微笑,“走吧,我帶你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夢裏,那個道人執起他的手,帶著他走出了困囿他的鬼城,他們踏遍大江南北,在山河破碎烽火連天的人世間遊曆。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世間各路妖魔鬼怪齊出,無論是廟堂之上,還是後宮之中,遍地妖孽,更別提山野村落之中,一旦遇上修煉有成又心術不正的妖精,往往全村淪陷,無一活口。


  他們二人在這烽火連天的人世間,為了一點渺茫的希望奔走。


  於萬軍之中取過妖孽首級,在後宮之中超度怨鬼惡靈,也為逃避廟堂傾軋隱退山中。


  鬼王閻長生的夢裏,有了黑白之外的色彩。


  他虔誠仰望著那個道人,恍然間以為,他生前死後所受的一切痛苦,都是為了遇見這個人。


  如果是這樣,他感謝上蒼。


  那時候,一生坎坷的他沉浸於不曾擁有過的溫情之中,卻忘了,天命從來不曾對他仁慈。


  ………………


  卻月市的廢棄碼頭籠罩在沉沉江霧之中。


  碼頭的一間倉庫裏,昏黃的燈光亮起,照亮了一片黑暗。


  “簽名本。”收藏家伸出右手。


  身著燕尾服的英俊怨靈男仆遞了一本簽名本給她。


  “簽字筆。”收藏家又伸出左手。


  身穿女仆裝的美貌女仆遞了一支簽字筆給她。


  “這樣麵對麵見偶像,還真是有點小激動呢。”收藏家感慨了一句,大步朝著“睡美男”走去。


  閻長生還在沉睡之中,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被人從家中送到了這間廢棄碼頭的倉庫裏。客觀來說,這種行為是綁架,隻是作案的“人”有些離奇。


  不是“有些”,應該是“非常”——一群訓練有素的厲鬼以自殺式襲擊的方式突破了閻長生家中符紙保護,震碎了兩麵窗玻璃,隨後她的怨靈男仆來到,從容地帶走了昏睡中的目標,來到她早已準備好的決戰上演地。


  看著有條不紊按照她的想法進行的計劃,收藏家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


  現在弈秋和那兩個該死的清潔工正忙著在卻月市裏處理她惡意釋放的厲鬼,等到他們疲憊不堪的時候,再將人質的消息放出去,逼他們釋放被捕的墨鏡人。然後就可以以逸待勞,等待他們來這裏送死了。


  整個廢棄碼頭已經布滿了被她釋放出來的厲鬼,在這個陰氣極盛的夜晚,這群厲鬼比任何時候都要可怕,就連她都不敢輕易招惹,因為一旦它們失控,她絕對控製不住場麵。


  收藏家露出了一個誌得意滿的笑容,她終於可以將心腹大患斃於此地,以報當初的痛毆之仇!

  怨靈男仆悄無聲息地靠近了收藏家,做了一個手勢,示意閻長生快醒了。


  收藏家回過身來,看向人質。


  閻長生迷迷糊糊地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的一瞬間,他還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裏。


  收藏家笑容滿麵地來到他的麵前,遞上了紙和筆,語氣詭異又溫柔:“閻影帝你好,我是你的粉絲。能幫我簽個名嗎?”


  閻長生猛地坐了起來:“你是誰,這裏是哪裏?”


  “這不重要。”眼前一身紅衣的美豔女子微笑著說道,“簽名的事情比較重要。畢竟,這是你人生中最後一個簽名了,非常有收藏價值。”


  閻長生的眼神瞬間銳利了起來,庫房內的一切被他盡收眼底。


  一群影影綽綽的的身影徘徊在女人的身邊,他以為是幻覺,可是仔細看去,這些身影卻如有實質一般。


  震驚難以形容閻長生此刻的感受,他恍然間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可是理智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這些東西……不同尋常。


  “剛才離得遠還不覺得,現在湊近了才發現,你有點特別。”收藏家微微訝異地看著閻長生,說不出來這是一種什麽感覺。


  她雖然能操控怨靈,但仍然是凡胎肉身,感覺上並不比常人敏銳多少,但是她的“收藏品”們卻要敏感得多。隨著閻長生的醒來,她的收藏品們開始躁動了起來,就好像油鍋裏濺入了一滴水,“嘩啦”一聲就爆了開來,朝著閻長生逼近。


  閻長生的體內有什麽東西在吸引著她的藏品,收藏家挑了挑眉生出了幾分興趣。


  “匕首。”收藏家攤開右手,怨靈男仆無聲地為她遞上了工具,“那麽,得罪了,閻影帝~”


  閻長生冷冷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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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自古道教不承認輪回,承認輪回是後期受佛教的影響。人死三魂上天七魄入地消散,唯有三屍變化為生人模樣為鬼,這就是鬼的來曆。這本書采用了放飛的寫法,不講究這些。


  前世的逼格淪為了今生的沙雕,可能因為末法時代太和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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