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番外3:相守於盛世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白顯和薑莛鬱成婚之前,兩人在一起從未談過政務,倒是成婚之後白顯會主動提及這些,白顯原本的打算是等薑莛鬱登基後,他請辭回北疆,種地、放羊,或許能娶上一位不嫌棄他的姑娘,平淡地度過一生。不曾想到世事弄人,白顯一直漠然置之的權位,有一天能夠救他和薑莛鬱。
薑莛鬱出獄之後大病了一場,白顯請城郊的陳乙為他診療,病還沒好,人就著一席白衣病怏怏地到了他府上。
五月十一,宜嫁娶修造動土,兩人大婚。
此前,白顯將帝王“三年之期”詔書給燒了,笑問宗人府的人端王喜好,他全程麵帶笑容,但笑意未及眼底,可怖的臉上透出冷峻之色,來人嚇得撲跪在地上,慌亂地答:“牡丹富貴,王爺應該喜歡。”
五月十一,初夏時節,牡丹花已謝了,朝中人欺白顯不懂花,就用芍藥代替。白顯不懂,卻不代表擅畫花鳥風月的薑莛鬱不懂,牡丹先開,芍藥後開,花期相差半旬左右,所有人等看白顯笑話。於是就有了薑莛鬱來東苑時,看到他窗外一片全是翻新的土地放置一朵朵豔麗的芍藥花那一幕。後來,端王得知是白顯置辦鮮花,大喜,犒賞白府眾人。
“南薑北顯,佳偶天成”的流言就此傳出,在皇室推波助瀾下,還有了許多動人的愛情故事,比如一見鍾情,比如為情癡狂,比如被愛救贖……就連新帝大赦天下,封其兄為“端王”,意為“守禮執義”,希望兄長能知錯改錯、仁民愛物,該詔書也是被白顯接下了。
端王仁厚天下皆知,卻因叛國一事聲名狼藉,可如今有了這一樁婚煙,得知王爺思慕赤膽忠心的醜將軍白顯,看到白顯不計前嫌以重禮迎親王爺,時人便讚:“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叛國一事就此揭過。
世人願意相信他們想去相信的人和物。
等薑莛鬱病愈,白顯帶他去以前常去的茶館,茶樓說書人剛開了頭:“說!那是一個火樹銀花的夜晚,我朝白顯大將軍出席先帝的壽辰,王爺恰好在將軍入席時站起身來獻禮,這一起一落,兩人在宴席上遙遙相望,這一眼,我們的王爺遍記住了將軍的容姿……”
白顯正欲拔刀,卻被眼疾手快的薑莛鬱拖著離席,兩人到了另一處茶館,白顯還未平靜下來,怒道:“王爺,您何須忍辱含垢!”
“白兄,歇一歇,這是上等的龍井呢。”薑莛鬱笑著未答,親手給他斟了一杯新茶,“來,敗敗火氣。”
白顯看著一臉淡然的他,皺起了眉頭,卻也沒說什麽。翌日,兩人用完餐,白顯提議去蘇杭一帶,薑莛鬱看他一臉認真,歎道:“白兄,你已問過我要不要離開大慶,薑某也給了你答案了。”
白顯說:“你若想離開,我有辦法。”
“怎麽做?”薑莛鬱麵色沉重。
“我可以幫你易容。”白顯答。
聽了這話,薑莛鬱的臉色緩和了些,思量一下,應了。
隻是兩人都不知道,白顯提議,是想薑莛鬱走出京都能聚齊“太子黨”一流、重整旗鼓,白顯忠義,忠的是明君,義是對良友,而他心中的明君良友僅薑莛鬱一人;薑莛鬱應下,是想毫無顧慮的走一走,過往二十四年裏他背負太多責任,從未好好看過大慶山河湖海,此時能與好友同遊,再好不過。
他們到蘇杭飲茶,到荒漠看日落,到南地觀海潮……三年裏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並未一帆風順,可一路上有彼此相伴,好像所有一切都充滿了趣味。
到南水城,見到城主蘇承禛,對方異常熱情地接待了白顯,臨走時還邀請白顯再登南樓看海,是時風聲策策、浪濤滾滾,蘇承禛笑言:“曾有人到過這裏,還留下了一首千古傳誦詞,不知白將軍聽過沒?”
白顯轉頭去看他身側的侍衛,那人在他的示意下,用嘶啞的聲音答:“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對!當時詩人因家國不振、壯誌難抒尤有此歎,我們倒未有此憂,”蘇承禛拍手稱快。之後,他又拉著白顯說了當朝一些事,“白將身邊英才輩出,蘇某前段時間還聽聞紀清蟄被封為中郎將……”
“是紀清蟄自己的功勞。”“王爺很好。”“回京後會將祝福帶到。”白顯時不時回一句,他身邊的侍衛依舊沉默。
蘇承禛一路送他,直到南城門外,抱拳告別,“下官期待能再見到王爺,沉冤昭雪,得償所願。”
“會有這一天的,白某先替王爺道一聲謝。”白顯回禮道。
這些年差不離都這樣。新帝登基後,政通人和,百廢具興,白顯和薑莛鬱曾經的下屬都能獨當一麵,在朝堂上亦有一番作為,白顯處於半隱退狀態,他也樂在其中,每天期待的隻有薑莛鬱釀的酒,以及和他外出數月。
怎樣會對薑莛鬱心動?白顯自己也鬧不明白。
往常二十餘年裏,他的擇偶標準或許有高矮胖瘦等條件,卻從來沒有男性這一類別。意識到喜歡上薑莛鬱這件事後,白顯首先想到的是不能回北疆種地的遺憾,卻不是喜歡上同性的恐慌。
如果往事可以追溯,白顯意識到自己心動這一刻,可以定格在一個非常平常冬日下雪的清晨。
那一天皇帝突然召見薑莛鬱,派人去傳他,薑莛鬱沉著臉從東苑出來,卻在見到白顯的時候笑了,陰霾俱散,笑著看他說:“白顯,我出去一下,晚上要回來用餐。”
他笑得很放鬆,眼眸裏都是喜意。
白顯被他一愁一喜定在了原地,如今再看著他眼睛,久久說不出話來。
薑莛鬱以為他生皇上的氣,也沒在意,走過他身邊時,替他拂去衣上雪花,笑著說:“回來給你帶好酒。”
是了,每次皇帝召見,端王獻策,帝以美酒相贈。
雪花紛紛落下,白顯看著薑莛鬱離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他那雙含笑的眼,隻覺大事不妙。
晚上,薑莛鬱如約帶來美酒,白顯沒嚐出什麽味道,他低頭看爐火上溫的酒,聽著雪粒撲打在窗欞上的聲響,心裏全是麵前小口淺酌的薑莛鬱。
薑莛鬱絲毫未覺,他本不勝酒力,每次喝酒除了必要的應酬就是為了釀酒,見白顯不喝,便以為他不喜歡這味道,勸說:“明日就把去年枝頭雪和棠梨同釀的酒取出來,你嚐嚐味道,如果喜歡,今年和我一起做?”
“好。”白顯點頭,將手中的酒一口飲盡。
白顯心道,平生不敢奢求,願守他一世安穩。
隻是,他有些遺憾,沒法回北疆了。這些年,北疆和大慶通商通婚,也因他的原因,小村裏的人都過上好日子,古麗米熱阿姨還支使幾個小輩們為他建蓋一間新屋,說是等他娶妻時做婚房。如今婚房用不上,他心裏有了牽掛,無法回北疆長住。
如果不是南水一役薑莛鬱失血過多,白顯依照當年陳戊的承諾上山求助,用半身的鮮血吊住薑莛鬱一口氣,陳戊說要想救活薑莛鬱隻能到藥廬山求醫,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踏入北疆。
未料一場求醫路,兩情相悅時,這一走,就相攜走了一輩子。
新婚當夜,白顯抱著薑莛鬱看了半夜繁星,直到長庚星升起,在天空中最亮的星星的見證下,親吻著他的愛人,許下一生的諾言。
“薑莛鬱,我愛你。”
這一顆孤獨的星星,它等過四季流轉,等過山河沉寂,等過漫漫長夜,終於等到了它的光,它的光呀,隻身跨過星河,抖落星屑,就為奔向它麵前,躍進它的胸腔,塞了無法拒絕的溫暖和光明。
從此凜冬散盡,星河長明。
後來,他們有了一個孩子,在他們悉心的嗬護和教導下迅速成長,他們的孩子娶了自己心愛的姑娘,因德才兼備被皇上立為太子,孩子成家後,他們每年都會趁給藥廬山送酒的機會到村裏住上一年半載,他們將無名小冊子上的圖在彼此身上試了幾遍,不管過了多少年,還是會像最初那樣欣喜和羞臊。
收到皇上駕崩的消息時,兩人正和村裏人一同修築堤壩,馬上就到汛期了。隻是這一年汛期未到先收到皇帝駕崩的消息,薑莛鬱手上還沾有泥土,他顫抖著手接過薑莛清給他的信件,卻一直不敢打開。
身側的白顯握緊他的手,替他拆開信,念予他聽:“吾兄,安啟,頃聞北地連日暴雨,心甚係念,故遣良將前往治河。此生有負重托,尚希恕之……葳蕤繁祉,延彼遐齡——弟絕筆。”
“葳蕤繁祉,延彼遐齡,”薑莛鬱重複道,他看向白顯,“這是我最初手把手教他寫的字,那時候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獨愛學我寫的字,他是極聰明的人……夫君,我心裏有些難受,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他也許、也許就……”
薑莛鬱再說不下去,轉身抱住白顯。
眾目睽睽之下,白顯低頭吻盡他眼角的潮濕,低聲安慰:“莛鬱,節哀,這一切都不怪你,我們回京吧。”
“我隻是心裏難受得緊,到底是血親,相鬥多年還是連皮帶肉,他今年才四十八,正兒也才十九……”薑莛鬱未從悲痛當中回神過來,又想到年僅十九的薑恪就要登基,心中不免有些心酸。
白顯牽過他的手,說道:“你要相信正兒,既是他的選擇,他已做好承擔的準備,現在有紀姝陪他,況且我們也很快回京了。”
薑莛鬱看著兩人相握的手,點點頭。隨即,他看向報信之人,斂容正色道:“你且先捎回我們要回京的消息。”
“遵命!”來人道。
又是一路奔波。
見到薑恪時,這孩子還未行祭天禮,他一直等他的雙親。等白顯薑莛鬱趕到京都,薑恪老遠就來接他們了,一如過去,一路上說了很多稚氣的話。
“阿爹,我發現祭天時要說很多祝辭,我緊張。”
白顯道:“那就不說了。”
“父親……”可憐巴巴的語氣。
“正兒,回去時你與我再說一遍,這套祝辭已沿用百年,有晦澀難懂的可適當刪減。”薑莛鬱蹙眉道,口中卻是輕描淡寫地提修改“祝版”。
也不知道誰更寵兒子。
次日,薑恪登基,取年號延熹。他阿爹說過自己名字有長庚星之意,便以此作為年號,時刻警醒自己:要成為一位明君,莫讓雙親失望。
後來,皇帝聖德,皇後寬厚,群臣清廉,大慶河清海晏,時和歲豐,博得千邦進貢、萬國來朝。
又過了很多年,薑恪經過文華殿時,看到宮人們將腐敗的書畫移出殿,他看到百餘幅似曾相識的芭蕉畫,再挪不動腳步,喚了宮人問:“這些畫是何時到了文華殿的?”
宮人不曉,翻閱了記錄簿,才知道是永平三年南水一役前送來的,作者不詳。薑恪看著書畫一角熟悉的簽名,長歎一聲,讓宮人將百餘幅芭蕉畫修複後,送到禦書房。
他不明白父親為何要將畫遺棄,其中或許有難言之隱,他不好直接問父親,而阿爹與父親一體也不能問,無奈的他隻得求助自己的皇後,“姝妹妹,你說父親為何要將百餘幅畫都遺棄呢?”
“或許他不喜歡了,你說他畫了三年的芭蕉,總會厭的。”紀姝摸了摸將臉埋進她胸前的皇帝的腦袋,無奈道:“皇上,請你站直了,皇兒們進來看到了,成何體統?”
皇帝腦袋又拱了拱,低聲說道:“他倆今天在父親那邊,藥廬山上來了人,這段時間應該不回宮了,姝妹妹給朕一位小公主,好不好?”
紀姝紅透了臉。
如他所說,過了半月白顯才將兩位皇子送回宮。薑恪拉著自己阿爹枯坐了一下午,不敢給他喝酒,薑莛鬱說過哪天看到白顯從宮裏喝醉回去,那薑恪不要進白府了,隻是父子之間真沒什麽好講的,薑恪當天還未習劍,白顯就給他侍劍,兩人來回走了幾招,薑恪身上處處是破綻,白顯喝住他:“正兒!”
“抱歉,阿爹,我近來心緒不寧。”薑恪抱著劍請罪。
白顯臉色緩和些,問他:“為何事?”
“你別告訴父親……”薑恪低聲道,見白顯盯著他半天未應,苦著一張俊臉繼續說:“算了,您知道也等於父親知曉,阿爹,我想問您南水一役中,父親遇到什麽了,我上個月看到永平三年三月他將百餘幅芭蕉畫送到了文華殿,不作任何管護要求,甚至還掩去了姓名……阿爹?”
白顯怔住了,薑恪叫了他幾聲,才回過神來。
薑恪見他麵露痛苦之色,慌忙伸手拉住他,“阿爹?”
“此事莫向你父親提了,你若想知道,我告訴你也無妨。”白顯拍拍他的手背,緩緩說起當初自己的魯莽之舉。
“當年的他,定然存了赴死之心,隻是當時我為情所困,也不曾去深思,是我的過錯。”白顯如此結語。
薑恪搖搖頭,他站起來抱了抱已是白發蒼蒼的阿爹,“阿爹,這不是您的錯,比起芭蕉,父親他更愛您。”
若說三十年來,對他影響最深的人是誰,那必然是薑莛鬱。薑莛鬱始終以他的方式守護著父子倆,他嚴厲,卻從不吝愛,薑恪學著他站直走穩,又學著他去待心愛之人,他一生隻娶了他四歲時要娶的女孩,此刻他抱著自己的高大脆弱的阿爹無聲安慰。
百年之後,薑莛鬱也不知道那年秋雨的秘密早已被揭曉。他在白顯懷裏沉沉睡去,白顯費力地去吻他,也緩緩闔上眼睛,隨他一起走了。
一世一雙人,多一刻就違約了。
薑恪將兩人合葬在天山腳下,碑上僅刻了兩個名字,墳墓旁種了很多芭蕉和梨樹,無論寒暑都長得很好。
之後,薑恪為自己父親洗清誣枉,追封其為“聖皇”,果真應了藥廬山神醫曾經卜的那一掛——天下至尊至貴之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