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結局
過了一陣,聯係好了車馬,齊金明便與鬆本玉三郎離開林場。他們由東北下山東,從青島坐船去了日本。
站在甲板上遠望中國時,海水粼粼,一道殘陽,橙紅色鋪滿水麵,齊金明問:“為什麽坐船去,坐飛機不是更快嗎?”
鬆本玉三郎說:“你的勞工派遣沒辦下來。”
齊金明問:“怎麽回事兒?”
鬆本玉三郎扔下煙頭,用腳碾了幾碾,恨道:“你自己有案底你不知道?還害我多花一筆錢。”
齊金明笑笑,不再多說,其實有些幸災樂禍。鬆本玉三郎讓他覺得很像成毅東,都是當家主的男人。但齊金明對這個日本人沒那麽恐懼,因為他的威嚴感並不重,反而勾起齊金明挑釁的欲望,想要在老虎屁股上拔毛。
到了日本,由港入陸,鬆本玉三郎引他到了京都。他們先是坐車,下了車後,又走過一段矮屋間的小巷,來到一戶房屋前。齊金明不認識日本字,隻覺得是門頭很大,挑著燈籠,古香古色,像一個府邸,也像一個神社。
跨過大門,鬆本玉三郎帶齊金明往裏走,這裏極致奢華,院子有許多進,園內花草遍種,又有蒼鬆、假山、流水、石龕……這更讓齊金明迷糊,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聖想要見他。
他們到了一間會客廳,鬆本玉三郎道:“你跟他們去換身衣服,邋邋遢遢像什麽樣子,換好了我們再往裏邊去。”說著手指幾個家仆似的日本女人,幾個女人見了他,全都伏下,態度恭敬。鬆本玉三郎又對那些女人說日語,女人們點頭,過來引齊金明。
齊金明懵懵懂懂,隨她們進了裏屋,那幾個女人幫他換上一套深色和服,十分輕薄,後來他才知道這叫浴衣。
齊金明換好衣服,回到會客廳一看,鬆本玉三郎已在那裏等著,雙手背在背後,他身後是一扇屏風,上麵繪有鬆鶴延年的圖案。齊金明細看,鬆本玉三郎也換了身和服,深藍作底,上有細紋,他戴副細邊眼鏡,腳踏木屐,浴衣輕薄,腰帶裏插了把折扇,周身一股風流之氣,又有東洋特色,有別於中國文人。
見齊金明盯著他看,鬆本玉三郎有些得意,衝齊金明一揚手:“走吧,裏邊逛逛。”
走到最深的院中,齊金明見到有數個小潭溫泉,溫泉水冒著白氣,溫暖怡人,卻沒有人在裏邊享受。如此佳景,倒有保鏢藏匿在楓樹後,伺機而動,保護正主,被保護的那個人坐在石桌旁,賞著紅楓,正在飲茶。
那人見齊金明來了,捧著茶杯,微微一笑,說道:“別老站著啊,來坐坐。”中文竟也很溜,而且帶點京腔,齊金明覺著這人大概不是日本人。
齊金明坐到石凳上,仔細端詳這人,麵前這人四十出頭,茶香繞身,濃眉鳳眼,法令紋略深,皮膚曬得略黑,像北海道人,但絲毫不掩英俊,其人年輕時的容顏完全可以想象。那種美的想象,與當今的風霜之色糾纏起來,甚至讓人受到震撼——年紀大了尚且如此,那年輕時該是什麽樣,想到了這人年輕的樣子,再看如今,竟不覺老,而是愈發感到姿容冠絕。
這人開口:“我叫白雲天,你應該知道我,我是如今白家的家主。”
齊金明立馬就明白了,他從未見過白家家主,卻知道這人許多事跡,聽說他年輕時候殺了人,為了逃脫法律製裁,遂連夜逃去日本,再未歸國,但一直通過遙控人的方式,掌握著白家的生意。
他一開口,齊金明便心生抗拒,自從挨了成毅東那一耳光,齊金明打心眼裏害怕家主型的男人,成毅東是這樣,鬆本玉三郎是這樣,白雲天也是這樣。說句實在話,僅論身體素質,他們可能根本打不過齊金明,但齊金明對他們的恐懼,也並不來源於生理。齊金明有個謬論,他認為家主型的男人,他們的強大並不在於自己多高大、多健壯,而在於他們所象征的權力。齊金明不怕真刀真槍地幹,他害怕的是不見真形的東西。
白雲天放下茶杯,問道:“聽說白潤麒受傷了?怎麽樣,沒什麽大礙吧?”
“醫生說,運動能力會大大下降,以後隻能做文職,不能和我一起奔波了。”齊金明老老實實回答,同時心想,這人費盡周折,大老遠把他弄來日本,該不會就問他這個吧。
“嗯。”白雲天道,“你跟白潤麒關係很好?”
“是,家裏都給我們倆訂婚了,等年紀到了就結婚。”
“你願意嗎?”
齊金明不明白對方意思,抬頭望白雲天,隻見白雲天拿著一根木製茶具,漫不經心,正在攪茶。
白雲天見他不懂,問得明白了些:“跟白潤麒結婚,你願意嗎?”
齊金明道:“沒什麽願意不願意的……我們關係好,所以——”
“既然關係好,那就不要當兩口子了,當好兄弟,這樣多好。”白雲天不耐煩了,不再聽他解釋,徑直下了通牒。他覺得這兒子跟他當初一樣糊塗,又恐是繼承了齊勝仙的柔情,再鑽進成家立業這個陷阱,早晚吃大虧。
齊金明還想頂嘴,說你憑什麽管這麽多,可他怎麽也說不出口,他不敢,這又是那種恐懼在作祟了。
白雲天見他不言,也滿意了,繼續話題。他端起茶來,吮了一口,又問:“高中畢業了吧?打算讀大學嗎?”
齊金明低頭道:“成績不好,考不起,不讀了。”
白雲天放下茶道:“沒出息。”
齊金明說:“那也不賴我啊。別的同學家裏都花好多錢補習,我爸連高中都沒上完,給別人三天兩頭打短工,這種家庭條件,我成績能好到哪兒去?”
白雲天啞口無言,知道是虧待了他,想了一陣,他說:“考不上國內的,那就在日本上學吧,人總得學門手藝。”
齊金明說那成吧。於是白雲天轉頭向鬆本玉三郎,鬆本又傳另一人上來,開始記錄齊金明的各項信息,姓名性別生日種種。那人在一旁匆匆記錄,白雲天拿著他的身份證,瞧見上麵果真是「齊金明」三字,心裏唏噓。他心道當年年少懵懂,自己都沒把自己當成成年人,生子太過匆忙,取名也未曾當真,沒想到他的孩子,真的是叫齊金明。
想到此處,白雲天心覺自己應當盡一點父親的職責,便問:“你有表字嗎?”
齊金明疑道:“什麽**?”
白雲天說:“和名有關係的那個表字。”
齊金明搖搖頭:“哦,那個啊,我爸爸說他沒文化,取不來字。”
白雲天說:“那我就送你一個字吧。”
齊金明心說還要送字,要搞文藝複興嗎?但他麵上不笑,隻道:“您請說。”
“就叫「六如」吧。”白雲天頓了一頓,問道,“你知道「六如」是什麽意思嗎?”
齊金明老老實實答道:“我家院子也叫這名,什麽古書裏的吧……小時候可能學過,我給忘了。”
白雲天歎一口氣:“無妨,我今天就告訴你。「六如」的意思就是,世間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記住了嗎?”
齊金明心道這人怎麽還跟好記星似的,嘴上隻老實回答:“記住了。”其實他心裏一點兒也不在乎。
見他一副什麽都無所謂,什麽也拎不清的樣子,白雲天說:“你知道嗎?你沒你爸機靈。”
齊金明垂頭道:“我最近酒喝多了,腦子有點木,以前不這樣。”
白雲天問:“你爸最近好嗎?”
“前段時間去了廣西,人就找不著了,有人說可能淹死了。”
白雲天“啊”了一聲,一時想到當年在廣西的故事,他們如何勇探不夜天,如何情定春江,如何年少恩愛,如何有了齊金明。往事一一流過,他整個人竟然顫了一顫,見他麵有悲色,齊金明忙說:“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也別難過,說不準哪天就冒出來了。”
雖然早知齊勝仙念著廣西的未竟之事,但白雲天並不曾想過他會執念於此,甚至於生死不明,聽到噩耗,白雲天怔了半晌,再無聊天之意,他摩挲膝蓋,默了一會兒,又招來了鬆本玉三郎,說道:“鬆年,以後他就跟著你了。”
鬆本玉三郎說:“知道了。”語罷他衝齊金明招手,示意過去。
齊金明略生驚奇,原來鬆本有中文名,意取鬆鶴延年,頗有內涵。但他更注意另一件事,連忙問道:“那我不回仙草堂了嗎?”
白雲天說:“往後我們要和江南辜家互通來往,你幫他們做事,就是幫仙草堂做事,沒什麽區別。”
齊金明還想追問,白雲天一句話堵上他的嘴:“怎麽?還惦記著白潤麒?我跟你說,以後甭惦記了,出去看看,好好開開眼界,保準你再也不想回那一畝三分地兒了。”
齊金明隻管敷衍,連連稱是,他走到鬆本玉三郎身邊,兩人一同退下,他們鞠躬時,齊金明不禁低聲訝道:“原來你是辜家的,你不是日本人嗎?鬆本玉三郎,中國人哪有叫這名的?”
鬆本玉三郎撇撇嘴:“行走江湖,怎麽能用真名?我是辜家家主,中文名叫辜鬆年。”
信息太多,齊金明一時混亂,便望向白雲天,白雲天給了他一個允可的眼神,又說:“去吧,洗洗溫泉,喝點清酒,日本比中國好玩兒的地方多著呢。”
待到人皆散去,白雲天撿起桌上香煙,放到嘴邊吸了一口。才剛一口,他便覺得難聞,於是滅了煙頭,又撩起和服下擺,將二郎腿換了一邊。他渾身散著冷茶之味,那樣子足夠風雅,溫泉香霧將他托著,楓葉徐徐落下,日本院中特有的景色,宛如一首俳句。
但白雲天的心不在此處,也無意欣賞,他隻是望著遠處,笑也不笑,若有所思,仿佛情不沾身,如木如石。
《六如》
完
2019.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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