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白雲天不明白了,頭昏腦漲地說了一句:“……兒子不明白。”
爺爺終於發話了,聲音很沉,顯得失望:“雲天兒,你怎麽搞的……也怪你爸沒跟你說清楚,你哥也沒跟你講?那姓齊的一家都不能生,生了也是沒種的,當初安排你哥跟他相親,安排你跟他相親,就是讓你們練練手。誰承想你哥都沒看上的貨,你還看上了,你這……”爺爺性格溫柔,不說什麽重話,但他如此,也夠表達傷心的。
父親又道:“我跟你爺爺還想著,把他安排在第一個,你相完了他,往後再看誰家少爺小姐都是天仙,你倒好,你他媽直接給我上了,你是種豬啊?”
白雲天還捂著腦袋,其實早已不疼,隻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此時此刻,他爺爺扶著桌子,止不住的失望,父親則靠著座鍾,氣不打一處來。白雲天不說什麽,隻是默默看著他們,在心裏的賬本上,接連劃去這兩個人的名字。
齊勝仙將多寶匣置於桌上,自個兒蹲在地上,輕輕地將那個粉晶石桃穿過匣孔,恰恰合上。他喜笑顏開,白雲生也蹲在一旁,看他放好桃子,便道:“這個還有別的玩法呢,我教你?”
白雲生也是個莫名其妙的孩子脾氣,愛賭愛嫖,愛玩具愛作樂,大人事業一概不放在心上,他的錢財都是老婆在管。
齊勝仙說:“好啊。”便把多寶匣遞了過去。
大媽在旁邊磕著瓜子,叫了白雲生兩聲,但白雲生不聽她的,自顧自向齊勝仙介紹多寶匣。大媽氣憤,有外人在場又不便訓子,於是自個兒回屋去了。她上樓時正遇到白雲天下樓,兩人狹路相逢,平時白雲天都要請安,這次卻腳步猛急,狠狠撞了她一下,一句道歉也沒有。
白雲天的情緒整理得好,下得樓來,早已不見不悅,他雲淡風輕問了一句:“哥,大嫂呢?”白雲生說:“前兩天跟我吵架,不讓我賭錢,讓我罵了兩句,回娘家了吧?我也不太清楚……哎呀!”多寶匣他玩得不好,此時有人打擾,更是手忙腳亂,於是他將多寶匣往齊勝仙手裏一塞,“算了算了,看你挺喜歡的,送你玩吧,其他玩法你自己開發。”
齊勝仙捧著匣子,道了個謝,白雲天衝他使了個眼神,說聲“走吧”,兩人便攜手向外走去。走到花園裏時,齊勝仙問:“怎麽了?是不是他們不滿意我?剛才吃飯的時候我就覺得氣氛不大對勁。”
白雲天笑道:“沒有,你想什麽呢,我說行就行。”
齊勝仙問:“那三茶六禮那套什麽時候進行?你問了你爺爺他們沒有?”
白雲天緊了緊攬他肩膀的手:“不問了,咱們自己辦自己的。”
他說到這裏,齊勝仙就知道不大對勁了,白雲天說這話,明顯是要自己獨立門戶。他怎麽也想不明白,一向重用自己,拿自己當大夥計的白家父親和爺爺,明明連相親都安排了,怎麽又突然對他不滿意?
白雲天上了車,對他說:“以後這兒就別來了,添堵,在六如齋好好呆著,過年前我一直在北京陪你。”
白雲天不食言,過年前他一直住在六如齋,兩人平時一起做做飯、逛逛街、曬曬太陽。白雲天也大有安家在此,我是主人的意思,走在胡同裏跟誰都正大光明地打招呼,來來去去一段時間,整條胡同都知道齊勝仙招贅成功,家裏多了個俊男人。曹玉春本來對他有點意見,但看他有錢有閑,願意入贅,照顧齊勝仙盡心,也就不再說什麽。
白雲天回了北京也沒閑著,他組了人攢了錢,在東城金魚胡同開了間「不夜天」歌舞廳。他不像成毅東,皇城根下不敢弄犯法的,這個不夜天地處繁華,主攻唱歌跳舞交際,每晚有歌手駐唱,舞池裏群魔亂舞,這在當時的北京也算是頭一份兒。
白雲天做家族行當不行,下了海倒賺了大錢,到了臘月,整條胡同裏就屬六如齋的門頭打扮得最輝煌:大門重新上了遍漆,掛的燈都是仿晚清樣式,福字和春聯上的字都是真金,閃閃發亮。雖然已是深冬,牆內桂樹依舊豐隆,桂樹又稱「仙友」,也是科第吉兆,胡同裏其他人都羨慕,說他家風水好,兩口子八字配,這孩子往後肯定好讀書,能蟾宮折桂,上北大清華。
平時六如齋都沒什麽人氣,這一年卻是空前絕後,前來送年貨的人絡繹不絕。成毅東來拜年,送錢送金銀送電器,還給齊金明打了個長命鎖;更有一些其他的生意夥伴,都是來混個臉熟,請白雲天提攜;就連當初鬧得不開心的波子,他也巴巴貼上來了,他家是做糕點的,四九城就屬他家的江米蜜供好吃。他送的蜜供快堆成山了,那段時間齊勝仙正經飯沒吃幾口,全是拿各種糕點混過去的。
這年是齊勝仙、白雲天和曹玉春三人一起過的。白雲天想把曹玉春踢走,還試圖給她介紹個對象,曹玉春推脫說工作特忙,不談對象,齊勝仙偷偷說她就喜歡跟雞一起過,別打擾她了。白雲天說我那是打擾她?我是為了讓她不打擾我們倆,怎麽那麽不懂事兒呢,非往我們兩口子中間插。齊勝仙說你生什麽氣,人家還是孩子大姑呢。白雲天這才作罷。
過完了年,白雲天暫別北京,又回廣西談生意,他的意思是迅速做完這一單,就能回來好好陪齊勝仙生產。他不在的這段時間,白家趁機派遣人過來,拿著地契說要收回房子,將齊勝仙趕出六如齋。齊勝仙預產期在即,知道這是來為難他了,連忙給白雲天打電話,那邊卻說白總在中越邊境被卡住,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齊勝仙沒有辦法,自己拖著身體去敲曹玉春的門,曹玉春這天卻補年前的假,得上全天班,並不在家。他隻好坐在曹玉春門口,眼睜睜看那些夥計滅了爐子,把值錢的家電都搬走了,往門上貼了封條,跟古時候抄家似的,這要是放在過去,還不都讓他打得七葷八素,但現如今他是兩個人,隻能認栽。
齊勝仙抱著膝蓋在門檻上坐了半宿,他是又氣又凍,憤懣難平,到了半夜,不知道哪根血脈不通,氣息不穩,居然就要臨盆了。褲子穿得厚,本還不覺得,他伸手一摸,胯下的布料都被不知道血還是水浸透,冬風一吹,硬梆梆的,都結成塊了。齊勝仙本來是很能忍痛的,一看這情況,自己先亂了陣腳,嚇得滿臉是淚,扯開嗓子喊了起來。那邊廂曹玉春背著小包剛走到胡同門口,就著路燈看見自家門口坐著個人慘叫,她也嚇得不輕。看清楚是齊勝仙以後,她也急了,把包一扔,說這會兒去醫院來不及了,還要請人用板車拖過去,今天還正好撞上過大年,一個賣苦力的都找不見,幹脆就她來幫忙,在自己屋裏生。
曹玉春把齊勝仙扶進門內,院裏拉了晾衣繩,上麵曬了床花被單,她順手就扯下來鋪在地上,道:“躺上去躺上去。”
齊勝仙才剛躺下,就知道自己連起來的力氣都沒了,開始痛得昏天轉地,連曹玉春什麽時候去拿了剪刀紗布都不知道。元宵節放煙花的多,他一直數著,從他躺下到生出來,一共經曆二十三響。
曹玉春家不大,屋裏沒處睡,齊勝仙生了孩子,被轉移到閣樓上去。齊勝仙靠著床坐,迷迷糊糊,笑著看曹玉春彎著腰給孩子擦血。曹玉春說:“瞧你那樣兒,傻不拉唧的……你這種早產,還沒在醫院生,能保住命就不錯了,趕緊笑吧。”
齊勝仙看她把孩子擦幹淨了,伸出雙手道:“抱抱。”他腦子已經不太能思考了,措辭也十分簡單。
曹玉春道:“等著。”她幹活大開大合,扯了塊布把孩子包上,這才遞到齊勝仙懷裏。
齊勝仙低頭看孩子,小孩天生有別於凡人,不怎麽哭,手扒在繈褓邊上,這會兒瞪著眼睛在看世界。齊勝仙看了一會兒,抬起頭說:“眼睛真大,像雲天兒。”
曹玉春靠著閣樓木板,站都快站不住,她在醫院忙活一天,接生了三個孩子,誰承想回家來還有一個等著,她才是送子觀音呐。曹玉春腰酸背痛,拎著帶血的擦桌布,困得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隻敷衍道:“嗯嗯,像像。”
齊勝仙抱著孩子向她遞去:“來明明,給大姑瞧瞧你。”
她把帕子一扔,煩道:“都給老娘滾蛋。”
生了個長得像白雲天的漂亮兒子,齊勝仙得意極了,過了兩天就能下地,抱著孩子滿胡同給人炫耀,人家要是問他白雲天去哪兒了,他就說孩子爹賺大錢去了。大多數時候他還是抱著齊金明,站在閣樓窗邊,望著對門自己家,心想什麽時候才能回六如齋呢,但他也不大擔心,因為白雲天總是能解決的。
至於白雲天,他其實並沒有去廣西,更沒有被卡在中越邊境,他一直藏在北京,吃住都在不夜天,現如今爺爺和父親已不在他的賬本上,他在跟成毅東商量怎麽把他們弄下去。他聽說了孩子出生的事兒,但有些事不能由他出麵,更不能讓人知道他在北京,於是一直躲著,又念著齊勝仙和孩子,心急如焚。
齊金明誕下五天後,成毅東買下六如齋的地皮,他說要開個飯館,開了市價一點五倍的價格,白家輕易便貨於他,又由成毅東出麵,把齊勝仙和孩子接回六如齋安排住下。
齊金明誕下十天後,他的太爺爺就從樓梯上摔下,一命嗚呼,他的爺爺則悲憤交加,加之又有抽鴉片的舊患,一氣之下,臥病不起,白家一時由白雲生掌權。
齊金明誕下第十二天,白雲天終於出現在六如齋門口,還帶著好多金銀首飾、糕點吃食、全新布料,給了所有人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