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青麟屑
薛夜來的到來令人無法忽視,城內的所有人都在深夜聽到了細微的悉悉索索聲。他們等待許久的事情終於發生,走出房門抬頭就可以看得到坐在月亮邊緣垂落雙足的開雲君。
她衣袂飄飄,在月色之中姿態嫻靜端莊,深深呼吸,環視寂靜的四野。
薛開潮近日已有覺悟,何況他現在更加不需要睡眠,衣著整齊站在院子裏仰頭看著她,沉默不語。
舒君匆匆而出,心中一片緊繃,同時有強烈的不祥預感。他從未真正麵對過開雲君的氣勢,並不知道所謂魔君居然是這樣的,她看起來什麽都沒有做,但整座城池已經被她包圍,即使沒有百萬陰魂漂浮在半空,也無人能夠阻擋她。舒君甚至覺得她正在看著自己,任何動靜都瞞不過她的眼睛,不由打了個冷戰。
幸好,他們畢竟還有薛開潮。
李菩提如一頭捕獵前的猛虎般蹲踞在屋脊上,身姿緊繃隨時都可以出擊,顯然已經進入了某種玄妙的境界,舒君凝神看了好幾遍才發現了她的存在。她沉默如一隻屋脊獸。
他用力抿唇,走下台階到了薛開潮身邊,忍住強烈的將要失去他的預感,輕聲道:“她在等你?”
永嘉城已經是一座空城,這瞞不過薛夜來,而她自然也能猜出是誰在這裏等待她。
今夜就是未曾約定過的決戰之夜。
舒君呼吸輕緩,似乎空氣沉重,他負擔不了,迎著薛開潮蘊含千言萬語的眼睛,和他對視了一會:“我不會走的。”
這並非反抗,也不是堅持,隻是告訴他自己就在這裏。無論如何,薛夜來和薛開潮之間的對峙不會持續太久,他們流著相同的血,會忍不住打破沉默的和平廝殺。
舒君知道自己不可能隻是看著,而薛開潮也清楚他的性情。
他隻是不再願意揮霍自己的性命,以免薛開潮為自己難過,所以今夜舒君和薛開潮共命運,沒有人會獨活。
舒君現在已經知道人死後確實有另一個世界,但死後的世界卻屬於他們的敵人……
他希望薛開潮能贏,但仍然害怕他不能。
薛開潮捏捏他的手,力道比平常更重。舒君被捏得後退一步,眼睜睜看著他輕盈地飛上山巔,掠過無數樹影,頃刻之間就到了薛夜來麵前,一男一女,一長一幼,一死一生,一神一鬼。
她用一隻纖細修長潔白的骨手拈花,神情專注,旁若無人,再次輕聲感歎:“好香的花……”
聲音響徹天地,好似深閨少女帶著莫名幽怨,倚窗細語,又好像孩童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這世界發出的讚歎。倘若創世之初那位女神來到人間,赤足踏上土地的時候曾開口說過一句話,或許正是這一句。
這人間龐大,美麗,新鮮,有好香的花。
薛開潮不語。
開雲魔君一寸寸僵硬地轉過頭來,用黃金中央一點猩紅的豎瞳凝視著他,輕聲細語,咀嚼著寧靜的微笑:“看樣子無需我幫你什麽,你已經獲得了你想要的一切。你的寶貝正在此地,而你,也成了真正的龍……”
她顏色如一捧新雪的骨手上長出鋒利的爪,纖細,修長,毫無回避的指著薛開潮的胸口,似乎隻用一根小指就能掏出他的心髒,多年前墮入地獄的前任令主天真微笑:“如此年幼的龍,你為什麽會來見我?難道你所擁有的,還不夠讓你害怕失去嗎?難道我還不算一個極好的警告,讓你不要為自己的職責付出一切嗎?”
這確實是一個慘烈的例子。
薛開潮目不轉睛凝視著她,向來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上居然流露出些許同情。
與他在幻境之中所見的模樣完全不同,眼前的薛夜來受損程度遠比他想的嚴重。她曾經美麗端嚴的麵容全部龜裂,猩紅裂痕遍布,一直延伸到脖頸,衣領之下。她有一隻手拈花,是白骨,另一隻手持劍,是死肉。
她在如此醜陋的時候仍舊有震懾人心的力量,正因如此才令人更加清楚她被奪走了什麽。兩千多年的孤寂絕望,兩千多年的奮鬥掙紮,兩千多年,看著自己逐漸腐爛。
地獄裏曾發生了什麽,無人得知,但結果已經在眼前。
薛夜來揚起纖細修長的白骨劍,仍然在對他微笑:“退後吧,看在你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後人的份上,我不願真的與你兵戎相見。何況我喜歡龍,你還如此幼小,我若是殺了你,良心上總會過意不去的。我饒過你,你從此之後,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這宣言如此理所當然,似乎在她麵前薛開潮毫無贏麵。
她得到的是沉默,然後驪珠劍出鞘,薛夜來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啊……看來我死後人間確實天翻地覆,看來終究沒有什麽能夠永遠留存,逼死我的東西現在也要毀滅了嗎?”
美麗的魔王在空中緩緩站起身,空氣中有無形無色的烈烈風雷。薛夜來踏前一步,天地都被她驟然壓縮,昏暗無光。她微微揚起下頜:“說點什麽吧,我的後人,你在死前應該留有遺言。畢竟你也算是我的孩子,隻是固執,不算有錯。”
薛開潮並不懼怕死亡,更不怕她的威脅,但不肯拒絕她的好意,於是終於開口:“你並非天生的魔君,曾經更是令主,你很清楚我們存在的意義和必要,也很明白為何我不能後退一步。但我不明白,什麽讓你作出這樣的決定?人間不屬於你,你在這裏想要什麽?”
她冰涼的笑意漸漸消失,麵無表情:“你錯了,我正是什麽都不想要,所以才不必在乎你說的這些東西。人間從來也不曾屬於我,即使是我活著的時候。我們曾經是有共同的身份,甚至出生在同一個家族,但是我和你根本不一樣的,你明白嗎?”
她隨手一揮,一道紅光卷起了蹲踞在屋脊上的李菩提,將她從半空中扔下去:“你看看她,她曾經或許處在我的位置,但她像我嗎?”
完全不。
李菩提被忽然抓住,動彈不得,直至落在半空才獲得機會逃脫。她首次直麵成長在地獄之中的魔君,顯然並未料到對方究竟有什麽能耐,大驚失色,重新躍上高處,抽出了兵器,準備時刻出擊,目光是毫不掩飾的敵意。
她不畏懼。
薛夜來看她的眼神像是看路過的螞蟻,那是魔君的眼神:“別誤會,小女孩,其實我也欣賞你。雖然坐困愁城,被人束縛,但你畢竟很有勇氣。”
李菩提神色複雜。
魔君又去看薛開潮,嘴角一揚,語帶嘲諷:“生來無情對你是不是很方便?你從不困惑,從不痛苦,從不瞻前顧後,從不走上歧途。你永遠知道你要做什麽,也從沒有想過離開,放棄,拋開這一切束縛你的東西——你根本不知道你也被束縛,也不知道你還能做出什麽樣的選擇。現在薛家不在了,法殿不在了,法殿在你心裏。而我,早就想用一把大火,燒毀那高高在上的法殿。”
她字字如刀:“我受夠了,我恨你保護的一切。他們從沒有保護過我,隻知道索取。我在人間一無所有,毫無留戀,我為什麽喜歡它?我我已經死過一次,而你們給了我什麽?有人知道我在地獄,也聽見我想要破土而出,但一個死了的我,遠比活著的更有用。反正你們也不需要我了。可你們不知道,我不怕地獄,也不怕看到自己這幅樣子。我在人間沒有什麽想要的,所以我大可以隨心所欲,屠殺,點火,滅世,誰若攔我——”
魔王的目光落在僵直的薛開潮身上,她眼中含淚,溫柔微笑:“不,你攔不住我的。你以為自己無堅不摧,無所不能,卻不知道你的弱點在我眼中顯而易見。”
她舉起拈花的骨手,將那朵花遠遠擲下。
山野之中的無名之花在空中一瞬之間就變得月亮一般大,又迅速在風中破碎散逸,碎片如同蜂群,直直撲向舒君。
薛開潮遽然變色,變作一條巨龍卷過去,正好趕在已然變作一團業火的花朵扔在舒君身上之前把他護在了自己懷中。
叮叮當當,是無法熄滅的業火如刀刃般撞上鱗片,劇痛和巨響同時炸開,舒君睜大眼睛,聽到了鱗片破碎的聲音,他眼前忽然一黑,在薛開潮嚴密的保護之中滑倒在地,失去了意識。
青鱗紛飛。
魔王自天空之中踏出一步,搖曳生姿,緩緩走下,左手托舉著業火熊熊如同紅蓮,右手倒提白骨細劍,含著滅世的微笑,迎向青鱗如屑,微風輕拂。
天穹與大地之間忽然發出一聲輕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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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老娘一人能弄死你們全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