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龍的肉身
舒君跟著這群反賊離開長安城前一天夜裏,薛開潮自北門出京,走出二十裏地長安城才發現。
可笑的是首先發現的是薛家剩下的人,卻沒有追上來。
自從舒君在本宅放過一把火之後,薛家人就認定了這是薛開潮所為。他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麽又打算做什麽,雖然薛鳶死了,可是曾經的計劃是清楚明白的。雲間也跟著消失,想就知道了,他們的底細也都被查清了。
雄途大略居然在尚未揚帆的時候就被全數澆熄,沒有了薛鳶,雖然他們還持有聖骨,但也沒有人敢在短期之內再次去挑釁薛開潮,所以他們都忙著銷聲匿跡,假裝已經受到了重創。
這種事自然不能為外人道,否則雖然薛開潮目前保持了沉默,隻要他們敢說薛家那亂子是薛開潮所為,他就會立刻現身拿出鐵證把薛家證死。意圖謀殺令主可是大罪,別的不說,青令還在薛開潮手裏。
所以他們不敢,不僅不敢,還要假裝對薛鳶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請求薛開潮的原諒。
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就好,雖然被冷待,連續幾次登門都隻能見到薛開潮的侍女,但也沒有人抱怨過。
他們並未將希望放在薛開潮會回心轉意上,而隻是打定主意先哄著他。現在還不是把聖骨拿出來的時候,而他們又沒有了雲間,想也知道雲間在哪裏。
其實薛家內部也不是人人都想要用雲間來代替薛開潮。他們連薛開潮的母親獨孤夫人都看不上,又怎麽會願意讓他代替自己人出頭,無論是否持有青令,這都太過了。
可是當初薛鳶一言堂,也沒有幾個人敢於反對他。
經此一事,薛開潮算是徹底明白了薛家已經變成了怎樣的一個臃腫無用的龐然大物,所圖甚多,但走一步路都難,沒了毫無底線的薛鳶,他們甚至都不敢多窺視自己兩眼。
薛家人發現他離開之後甚至都不追上來,其他人也吃了一驚,不明白為何在薛開潮明明要成就至高無上之時斷然離開,好像他多停留這一陣就是為了父親的喪事。有人追上來問了,薛開潮果然給出了這個答案,叫那人一頭霧水的回去了。
沒人來追,其實很輕鬆。
薛開潮睡到半夜忽然夢醒,身下的絲綢被他身上流出的血浸濕了一大片,他也冷得出奇。馬車內全都是血腥氣,所以焚著香遮掩,混合成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味道。
他終於到了那個時候,隨時可能會死,也隨時可能變成完全的龍神。
以人類之身成就神的身體,第一步需要積蓄足夠多的力量,第二步需要足夠堅決,能夠忍受接下來的痛苦。
舒君離開那時候他開始第一次蛻皮,兩天之內蛻了第二次,簡直體無完膚,成天都在掉鱗片。從前他的龍身漂亮且禁欲,現在就像是菜場上每一隻放在砧板上被刮鱗的死魚。
龍血冰冷粘稠,薛開潮也是頭一次感受到這種徹骨的冷意。他本能的知道這才隻是個開始,就氣若遊絲,渾身乏力,隻能躺著了。
這場麵不好看,而且薛開潮還是第一次如此虛弱,幽泉親自照顧他,她不敢離開,但也不會輕易打擾。聽到他試圖起身的動靜,幽泉這才進來,把他扶起到一邊,自己利落的換了床單被褥,隨後扶著薛開潮去泡澡。
薛開潮渾渾噩噩,任憑擺弄,比他這二十幾年來任何一次被人左右的時候都順從。
幽泉伸手探了探藥水,從他肩頭洗去血跡,低聲道:“我們明日午夜就進法殿了,主君應該還能撐到那時候。我們最多也就藏到那時候了。”
外麵的人其實不知道薛開潮如今是最脆弱的,但他貿然離開一定吸引了許多目光。一旦這點血腥氣傳出去,立刻就能招致無數禿鷲,要把他連骨帶肉吃個幹淨。
薛開潮睜開眼,白色的瞬膜好一陣才抬上去。他看著幽泉,聲音低而虛弱:“還有什麽?”
幽泉一愣,片刻後還是找了件事情來說:“雲間似乎病了,起先是傷痛驚嚇,現在是長途奔波,對他也不容易。”
這自然不是薛開潮想聽的,他搖頭,固執地問:“還有呢?”
幽泉抿起嘴唇,顯出嚴厲,搖頭:“我們已經沒有人跟著舒君了,這是主君吩咐過的。何況……讓他走吧。”
她一向很少表露出自己的態度,對於舒君這件事更是安靜,從不發表意見。如今這個態度,薛開潮不難猜測自己在她看來究竟有多虛弱和無助。
他沉默片刻,縮進了水裏。
幽泉對著貌似在鬧脾氣的舉動視而不見,轉身給香爐添了一把香料,裙裾悉悉索索響了一陣,出去了。
薛開潮不否認自己現在似乎變得前所未有的脆弱。他讓舒君的離開的時候就清楚這會讓舒君絕望至極,卻沒有料到會傷透自己的心。看來即使預見了一切也很清楚目的為何,也不能阻止試圖挽回玉碎那一瞬的衝動。
他平靜的表象因蛻皮的虛弱而被輕易敲破,硬殼散落一地,剩下的就是對舒君的懷念,與日俱增。
誠然還沒有幾天,但薛開潮已經清楚,自己所料的一切都沒有錯。他不能留下舒君,他越是想要他留下,就越要為了他好,把他送走。
起初,這一切都是因為舒君背負重擔卻沒有辦法對自己開口,所以薛開潮縱容他,一石二鳥,一方麵可以解決自以為是的薛鳶繼續做出種種愚不可及的計劃來擾亂薛開潮自己真正的計劃,另一方麵能夠解決自己的心事對舒君也是件好事。
但後來,一切都攪在一起,無法分門別類的解決。
薛開潮初嚐情愛滋味,很清楚自己不會對舒君放手。而舒君的行事越來越決絕,早決定了要一死了之。這本就是不可調和的矛盾,更不要說其中在加入了薛鳶的謀劃,薛開潮的災劫也越來越近,薛鷺又忽然死了。
他該怎麽同時保全許多人,然後同時達成許多個目的?
首先,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舒君,薛開潮隻能找到機會讓舒君離自己越遠越好。外麵的世界能夠傷害到舒君的人少之又少,至少他打不過還可以跑。但留在這裏和薛開潮一同度過雷劫隻能是最壞的主意。從前的許多記載都證明,渡劫的人間之龍所帶來的東西不是凡人可以承受的。
何況,舒君始終回避兩人之間正在產生的情意,也總要有個辦法解決,倘若不失去,又怎麽證明自己確實想要?
然而舒君哭得那麽絕望,薛開潮自己的心也要碎了,甚至蛻皮的時間都因為這點波折而提前,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現在薛鳶死了,舒君走了,薛開潮身在六個侍女和無數皓霜刀的保護之下,薛夜來暫時還沒有突破地獄,暫時的平靜終於到來,薛開潮要在洛陽法殿成功突破,然後成為完全的自由身。
他隻是百無聊賴,隻是覺得太冷,隻是開始不理智的希望自己當時並未讓舒君離開。
傳說龍神的心是青色的琉璃,但從未有人說過,琉璃也會被擊碎,也會遍布裂痕。
薛開潮從來不知道撒嬌和發脾氣是什麽感覺,但他現在確實一天比一天更像是孩子,無緣無故對著照顧自己的幽泉發脾氣,甚至希望她能夠違逆自己之前的命令。
不去關注舒君的動向是為了薛開潮不要後悔,也是為了即使他後悔了,也沒有辦法牽累到舒君。
幽泉不願意告訴他,更不願意去看,薛開潮有時候清楚為什麽,有時候就忘了。好在幽泉脾氣一向很好,即使麵對他毫無道理的惱怒也能平靜以待。幸好薛開潮現在確實虛弱,折騰不了太多。
等到了法殿,薛開潮就被帶去了靈池,整天都在寒冷的池水裏泡著,也不再強行保持人身,不再進食,完全任憑自己越來越接近龍。
隱隱的雷暴在法殿的高頂上匯聚,薛開潮的眼睛在靈池的水底閃閃爍爍。看守他的人從幽泉變成了最凶惡的幽淵。她整日鎮守在靈池邊,一待薛開潮上岸就把他丟回去。
從前的幽淵自然是打不過薛開潮的,他體內畢竟還有令牌。但現在真龍的力量壓製了一切,而薛開潮在完全新生之前根本不能運用這種力量,虛弱無力,總是無法突破幽淵的封鎖。
起先他還能保持清醒,隻是無法抑製出去的渴望,後來意識中隻剩下一種渴求,某個人在他的腦海中明明滅滅,好像一盞燈,又誘發了根本不理智的饑餓,讓他在幽淵轉身背對自己的某一刻立即從水裏撲出來,帶著水花一把將她擊倒在地,蹲在她後背上低聲咆哮。
幽淵反應極快,反手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一翻把他扔在地上,然後用力把他像丟一條蛇一樣扔回了池子裏。
薛開潮砰地一聲摔進水底濺起好大的水浪,幽淵在池邊謹慎地後退,語帶威脅:“我不會讓你出去的。”
她看守了好幾天,實在是累了,耐心也告罄了。
薛開潮在池底對著她威脅般狺狺:“我隻想看看他,我不會把他吃了的!”
幽淵搖頭,在他又一次撲上來的時候鞭腿把他再次掃進池子裏,同時搖頭歎氣,問自己到底造了什麽孽要看守靈池,聽這種根本不想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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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淵:不聽不聽,王八念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