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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孤清如水

  舒君從前就猜到自己或許沒有機會見到薛開潮真正的情緒和反應,尤其是太遙遠的那些,譬如他如何看待自己的父母。


  但是在那座山中洞府的時候他終究還是發現薛開潮在懷念獨孤夫人。而現在這空白……舒君絲毫不能讀出他在想什麽,心中卻充滿了恐懼,深知這或許更可怕。


  他悄無聲息的下去,就看見薛開潮緩慢的眨了眨眼,眨去一切不同尋常的寂靜,對幽泉道:“我知道了,備車,我現在就過去。”


  曾經做過令主的人,葬禮是和凡人不同的。薛開潮雖然是薛鷺的兒子,但也是在任的令主,披麻戴孝一概全免,換身素服就能出去。這些是上次看過薛鷺之後就準備好了的,連舒君都知道放在哪個箱子裏。


  幽泉沒有多說什麽,頷首出去了。


  舒君站在原地,手腳冰涼,看著薛開潮動作緩慢轉過身來,忽然碰到自己的目光。


  那一瞬間似乎有堅固的外殼破裂,裏麵的東西倉皇失措流出來,無形無色沒有聲音,舒君卻似乎明了了某種薛開潮甚至無能為力給以語言要求的需要,主動上去抱住他。


  一個人的父親離開了,他是否需要安慰?

  這個問題不需要答案,舒君是知道的。可薛開潮的父親過世了,有幾個人會以為他需要安慰?即使是在方才的對視之中,舒君也隻發現難以言喻的慌張和不明所以的遲滯,薛開潮自己知道這就是傷心,這就是被拋下嗎?

  他或許都快忘了自己也是有感情的,也或許自己都以為早已看開。當時被送回薛家的時候他一路上都在想什麽?

  舒君沒有什麽話好說,隻是用力抱住他。薛開潮慢慢回抱,他比舒君高,舒君立刻就變成了那個尋求安慰的人。薛開潮拍拍他的肩膀:“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是很清醒的,也並未失態,雖然確實比平常反應慢一點,不過這已經不算什麽了。舒君不欲表現得太明白,讓他感覺自己失去了控製,於是順從地很快分開,想也沒想:“我自然要跟著主君的。”


  直到上了車,舒君才後知後覺發現他忘了去想現在離開後自己的計劃就立刻擱淺,是否有所妨礙,又是否會暴露自己的身份。好在薛鳶現在應該也得了消息,顧不上繼續和他暗中博弈吧。


  何況先前他都已經消失了一個月,這也不算什麽。


  舒君微微蹙眉靠著車窗聽雨聲。天色漸暗了,車裏也是一片昏黃。外麵的雨聲淅淅瀝瀝,讓舒君忽然想起在桃源見到的桃花李花,他一時覺得可惜:“桃花都謝了吧?”


  薛開潮清楚他在問什麽,此時此刻長安城的桃花還沒開放:“桃源並不是真實存在的,所以……現在已經沒有桃花了。”


  沒有了,人死就是再也沒有了。


  舒君又沉默下去,摸索著把一隻手放在薛開潮膝上。他摸到柔軟光滑又冰冷的衣料,指尖忍不住一顫,握刀磨出來的薄繭勾出細微的聲音,薛開潮握住了他的手。


  兩人十指相扣是很少的事,就和並肩而坐一樣少,舒君忍不住縮了縮手,但還是被穩穩握住了。薛開潮就在他身邊,靜默地看著眼前的昏暗,忽然問:“害怕了?”


  這話有點似曾相識,舒君認得是從前他還沒有變成現在這樣的時候薛開潮喜歡問的。但他那時候害怕的和現在不是一回事。


  “先令主……為什麽會這麽早就……?”舒君不曉得該怎麽措辭。


  在仙門之中,薛鷺明明還很年輕,怎麽都不該在這個時候去世。舒君對薛鷺當然沒有什麽感情,不會為他傷感,他真正怕的是薛開潮萬一也……


  這話就更不好說了,舒君也不想說出口,怕的是一語成讖。


  薛開潮理解了他真正的意思,默不作聲的揉著舒君的掌心,虎口,每一根手指,從指根到指尖,好一陣子才慢慢地說:“我不會死的。他隻是不想活了。何況生生剝離令牌,其實是很難做到的事,自然損耗了根基。我其實也不難過,更不傷懷,他想死,大概也很久了吧。如今求仁得仁,或許我應該替他高興?”


  這聲音輕飄飄的,實在不像是高興的樣子。舒君也不吭聲了。在外人看來,薛鷺為了妻子放棄兒子,多年來一心求死,怎麽看都不像是得道的高人。可是那又如何呢?他現在已經死了,剩下的這個兒子也早就長大,不再是被父親放棄的孩子了。


  他長長歎息,覺得自己是弄不明白薛家這些人究竟是怎麽彼此理解來往的了。


  到達草廬的時候桃花果然全都消失不見了,淒風苦雨之下隻有草廬還安然無恙,那道童在簷下抽泣,哭得嗓子都啞了,是真的傷心。見到薛開潮他立刻撲上來,被打濕的道袍冰冷且粗糙,袖子正好撲在舒君手上。


  他退後一步,抬頭看了看從室內出來的薛鳶,見他麵帶哀戚之色,若無其事地收斂了目光低頭看著鬆軟濕潤的土地。


  薛開潮並不擅長哄孩子,何況他和這個小道童實際上也並不熟悉,最多隻是僵硬地摸摸他濕透了的頭頂。何況這孩子也累了,筋疲力盡迷迷糊糊靠在他腿上就安分下來了。薛開潮迎上薛鳶傷懷的表情:“你來了。人就停在裏麵,進去見見……”


  話還沒有說完,薛開潮就把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師弟遞給了薛鳶:“外麵的事我就不管了,這幾天我都會在這裏,其餘就交給叔父了。”


  他這樣子讓薛鳶反而什麽都不敢說了,看他的目光立刻變了,叔侄二人對視片刻,也不知道究竟都從對方臉上看出了什麽。薛鳶低頭長歎,神色憂愁:“也好,你就陪陪阿兄也好。外麵的事不用擔心,有我呢。”


  其實薛鳶看起來並沒有太傷心,這也可以理解,但他話中某些意味如同綿密纖細的牛毛針,幾乎是立刻就讓舒君警惕了起來。這種場合他不好說話,隻是默默盯了薛鳶一眼,倒是沒有發現他表情上有什麽異常。


  薛開潮似乎確實心無旁騖,向屋子裏麵看了一眼,語氣輕飄飄地說道:“我知道父親的心願,他的屍身就在這裏火化即可,也不用搬來搬去供人憑吊。曆代令主是不入祖墳的,法殿那裏做個衣冠塚就是了。這些就多勞叔父去辦吧。”


  薛鳶默不作聲,在他踏上台階的時候側身讓過去,全都答應了。


  舒君也跟著進去。


  上回來他沒能進來,這次四下打量,卻發現四下裏幾乎什麽都沒有,和薛家慣常的做派完全不像。屋子正中央一口棺材,大概是薛鳶帶來的,上好的金絲楠木,將薛鷺盛進去,和四下場景,室外淒風冷雨一比,這棺材簡直大而不當。


  這就是個簡陋的靈堂了。


  薛開潮看了看棺材,又低頭看看腳下白銅火盆和一堆金銀蓮花。


  時下葬禮上死者的子女兄弟要親手疊金銀紙蓮花然後在靈前焚燒,這一堆大概是方才薛鳶守靈的時候折的。薛開潮跪下來,一眼也不多看,伸手把這些栩栩如生卻帶著死氣的花全都扔進了火盆。


  舒君看著火苗轟一聲躥高,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他還是頭一次進靈堂,以前從沒有參加過什麽葬禮,實在無事可做幹脆就跪在另一側的蒲團上,伸手拿過裁好的金紙,試試折蓮花。


  外頭的車聲轆轆漸漸遠去了,終於寂靜,舒君專注地看著手裏的金紙,低聲道:“家主把那個孩子帶走了。”


  薛開潮看著炭盆裏附著在銀絲炭上的火焰,低聲道:“我知道。”


  舒君也就不再多問什麽,隻是長長歎氣,忽發感慨:“先令主活著的時候也曾經享盡尊榮,見慣熱鬧吧。現在卻這樣淒清孤獨地躺在這裏,主君會傷心嗎?”


  薛開潮抬頭看了他一眼,到底沒有說這個折蓮花的事也不是外人能做的,他現在看樣子是已經緩過來了,聞言也沒有特殊的表情,看了舒君一陣就再次低頭:“這是他心甘情願的,我為何要傷心?”


  說著,拿過舒君好不容易折好的蓮花扔進火裏。


  火焰映著他的眉眼,似乎也給他染上一絲人間的溫暖,越發襯得背後是一片化不開的孤寒。


  舒君一時詞窮,不知是因為薛開潮在父親靈前反而沒了情緒波動,還是因為好不容易折出來的花被他眼疾手快的燒了。


  過了一陣,倒是薛開潮主動填補了沉默:“我也並不為自己傷心。並沒有幾個人盼著我能夠做軟弱易碎的人,他們都希望我早日摒棄人的心,做一個前所未有的神。”


  這個他們就有些直白了,薛鳶肯定算是其中之一。


  舒君對神這個字格外敏感,想了想,道:“可神……不是他們能夠決定是什麽樣子的。這等癡心妄想,難道不會反害自身?”


  薛開潮靜靜看著他:“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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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說好的小薛脆弱被小舒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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