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幽冥密謀
薛開潮自然認得山下是什麽地方。
他在被孟家人刺殺之後按照往年的規律回到長安,卻發現家中也並不安全,或許孟家人已經滲透,於是借口休養來到青陽鎮邊的別院。
買下舒君後第一天夜裏,有殺手隨風潛入,他帶著舒君一路飛上山巔,回頭看到的場景差不多就是這樣,隻是當時湖麵上還有廝殺和火光,別院也燃起大火,湖麵都是煞白的雷霆電光。
如今那裏平靜非常,燈影搖晃照著起起伏伏擠擠挨挨的滿池蓮花。
他靜默片刻,回答了薛夜來的前一句話:“我認識你。”
多的一句也沒有。
薛夜來生得美,就像一朵繡在身上的曇花,靜謐嫻雅,內蘊幽香。但她其他地方看起來都很平常,身上有活人氣,臉色白皙透粉,雖然看得出道行很深,卻絕不像從地獄出來的。
她低低發笑,聲音起先是略帶沙啞卻溫柔的女聲,後來不知怎麽,越來越低沉,又越來越高亢,分明隻有一個人,卻笑得周遭樹影颯颯響,山巔震顫。女聲與男聲混合,還有獸類鳴叫,似乎堅硬山岩也會隨著化成沙坍塌。
提在手裏那盞燈也隨之震顫搖晃,光影撲朔迷離,鬼氣森森。
笑夠了,薛夜來低下頭,神態柔婉沉靜,音調軟綿,帶著無限慨歎:“原來人間居然記得我啊。”
她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薛開潮也並不怕她,更不吃驚會在這裏遇上她,隻是等她恢複情緒之後開口問:“你把我的人藏到哪裏去了?”
薛夜來假裝吃驚,以袖掩口,似乎與他極其熟稔一般玩笑道:“哎呀,你居然不知道掉進來的是哪個,就衝進來找他麽?”
也不要他回答,旋即定睛在薛開潮臉上一看,悠閑退後一步,轉身往崖邊走去,細細觀賞薛開潮記憶中這幅人間景象。她並不如表現出來的這麽平淡,畢竟墮入地獄時間太長了,人間真是久違了,何況薛開潮身上那熟悉的同源血脈更加令她真顫不已,饑餓不已。
好似解脫的求生之門就在眼前。
薛夜來左手按住右腕,靜了片刻,轉身看向已經隱隱出現波瀾不複平靜的薛開潮,笑問:“失算的感覺如何?你猜到孟文君要開地獄門,也猜到我會隨之而出,有沒有想過你沒能獨自麵對我,而是掉了個寶貝在我這裏啊?你打算拿什麽來換?”
她的容貌,薛開潮其實並不陌生,何況二人同出薛家,長相也有相似之處。但氣質實在不同,麻木的凡人感覺不到修行者身上的氣息,可薛開潮和她麵對麵站在一起,意識不受控製向前探去,卻摸了個空。
薛夜來就像寂靜無聲的深淵,而薛開潮是劍氣,二人格格不入,讓他留在此地麵對這個人無形中就背負了許多壓力。何況薛夜來也沒有說錯,他是猜到孟文君要開地獄門,也想到了他到處挖墳甚至逼著官府處決還沒有到秋決時限沒有拿到公文批複的犯人是在為開門做準備。
可他料錯了一點,也算錯了一件事。
他沒有料到自己隻是慢了一步,就讓整個鎮子陪葬,他也沒有算到會有人失落在地獄之中。如果隻有他一個人,和薛夜來達成協議讓她再次關閉地獄門不是難事,因為她手中沒有籌碼。
可現在……
不知為何,薛開潮覺得自己已經知道掉進來那個人是誰了。七人之中,隻有舒君執念最深,和火災關聯最多,他是最不願意放棄離開的那一個。薛開潮心中一沉。
見他臉色難看,薛夜來撣一撣裙擺,找了一塊平整的大青石坐下,笑盈盈看著他,手腕一翻,燈籠消失不見,一麵圓鏡出現,月亮般懸在她手掌上,裏麵是一張臉:“看看,是他沒有錯吧?”
她身後就是獵獵長風和高高懸掛如同剪紙般單薄扁平的月亮。山巔在修建這座亭子的時候就已經經過休整,是相對平坦的,除了樹木還有空地,雖無鮮花但也有景可賞。良辰美夜,可惜無人去賞。
薛開潮下意識上前一步,又硬生生逼停自己,一字一頓重複問了一遍:“你把他藏到哪裏去了?”
他少年時代就知道自己非同尋常,甚至很少離開法殿,與各方關係都不親密,這些經曆其實和薛夜來很像。不過當年她孤身被擢拔進入法殿,甚至被迫解除婚約,比起薛開潮而言自由更少,倨傲自矜更多。
猶如被養在深閨待嫁的少女,隻知道自己是珍貴的,卻不知道將來會麵對什麽樣的人生,又是否能夠過好。
多年時光倥傯而過,薛夜來深陷地獄,而眼前的年輕人卻讓她恍惚想起當年。自從躍下地獄之後薛夜來就斬斷了對人間的牽掛與情感,此時此刻唏噓都隻是為了自己。麵對薛開潮,她並沒有多少同情之意,反而十分想要激怒他,調侃他,甚至調戲他:“生氣了?恨不恨自己?你猜猜看此事你都做錯了什麽?”
諄諄教誨,可惜並不是為了對方好。
她是薛開潮的長輩,前輩,然而兩人之間都極有默契略過這一重關係不談,甚至都不放在心上。可是此時此刻薛夜來這樣說話,確實有些像是師長。薛開潮並不願意對任何人示弱,他心中暗藏倨傲,幾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可他自從走進來那一刻就發誓無論落單的是誰他都要帶回去,何況是舒君?
眼前的薛夜來又遠比他更強悍有力,薛開潮不是沒有動過殺心,也不是沒有被激發出暴戾——龍血終究是有缺陷的。但卻什麽也不能做,動了動嘴唇,薛開潮答道:“我錯在不該以為有自己坐鎮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因此放縱孟文君施展計謀,自己隻想最後全部推翻。”
他太有把握,所以絲毫沒有意識到計劃是險中求勝,而許多東西他都輸不起。無辜的人不該死,這是一條鐵律,可今夜死去的無辜民眾不知道究竟有多少。薛開潮對犯了錯的人無情,絕不會在乎他們死不死,可這座鎮子是無辜被卷入的犧牲品,他們什麽也沒有做錯。
薛開潮笑語盈盈,循循善誘:“是的呀,還有嗎?”
薛開潮已經真心實意後悔起來。他從未體會過這種感覺,就好像心髒被無形的手擠捏,又好像它是自己皺縮成一團不能舒展。他不僅做錯了事,也深切感受到愧疚。可畢竟生性淡漠的另一麵是傲然,薛夜來步步緊逼,對他好像對一個無知稚子,讓他內心油然而生反抗之心,不願意繼續乖順下去,於是冷著臉說:“我也不該寄希望於和你交易,地獄門尚未開啟我就應該立刻關上,孟文君……也不能活著。”
他畢竟沒有經曆過太多實戰,身體的特殊之處很長時間內都把他限製在法殿之中,必須常年閉關修行,因死如刀就懸在他頭頂。生來洞悉人心又高高在上,時局天下在他眼中都好像一局棋,伸手就能打亂,派出棋子就能改變事態。
這種心態下人難免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甚至親自下場成為一枚棋子之後也很難察覺身份的改變帶來了諸多限製,而對自己有超出能力的預期。失敗正因如此才難以接受。
薛夜來支頤不語,金色豎瞳猶如兩輪明月,璀璨奪目卻更像神魔,笑了許久忽然收斂一切神色,甜蜜蜜問道:“可是如今我已經出來了,而你也已經進來,你又該如何收場呢?”
到底是聰明的,薛開潮先前鬱氣與憤怒交加,可薛夜來要和他對話,說著說著,薛開潮冷靜下來,也察覺了她未曾將自己困在這裏然後獨自出去的原因,聞言,薛開潮冷冷道:“你是真的出來了嗎?”
忽悠後輩失敗,薛夜來隻是微微一怔,旋即又笑:“哎呀,被你發現了。”
語氣雖然有幾分惋惜,可臉上卻看不出來。她不再故弄玄虛,也不再靠近薛開潮,眼珠一轉整個人消失,一對金色豎瞳懸掛在天空上,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好啦,我不再拖著你了。既然你如此聰明,方才那些話就算是前輩給你傳授的人生經驗吧。既然我猜到了你來做什麽,我猜到了你來做什麽,那我們也不要繞圈子了。送你們出去,把你的寶貝還給你,可以。但你也要留下我想要的東西。”
周遭景物融化垮塌,最後隻剩下一片漆黑和兩隻金瞳,薛開潮麵前懸浮著一隻小小銀碗,裏麵什麽也沒有。
他抽出佩劍拿在手中,忽然停下動作:“我給了你龍血,你就會放我出去?我為什麽相信你?”
那對金瞳靠近了他,女子笑聲似乎就在耳邊:“你不信我,又能信誰?”
薛開潮沉默,做出不合作的樣子。
薛夜來裝模作樣歎息一聲,終於起了誓,正式和薛開潮達成彼此早就心照不宣的交易。
她的本體不在此地,精神卻也足夠強,金瞳盯著薛開潮默默用左手握住劍刃,流出的血滴滴答答都落在碗裏。龍血的恢複速度不慢,傷口一次又一次愈合,又反複被切開,終於集滿了一碗。
那隻碗裝滿後就消失了。薛開潮也不去探尋消失的路徑,而是站在原地靜默片刻,問:“你……究竟還有多久會死?人不可能在地獄活太久的,是不是?”
薛夜來不答,從他身後伸出一隻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還是個孩子呢,你們倆,就不要關心我了。去吧,就當是我送你的機會,找到真實走出迷宮,你就可以回去了。”
隨後用力一推,薛開潮迎麵撲進一堵無形的牆,白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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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雲君當然想重回人間呀,但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