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碧水白沙
舒君被他抱得心中一顫,隱約覺得自己已經變得柔軟。他心中知道,自己和薛開潮之間,輕重絕不等同。因此每次有默不作聲的親近,舒君就覺得頭重腳輕,幾乎不能保持清明。
要守住自己的本分太難了,他尚未學會讓自己成為一個對薛開潮有用的人,就先依賴他立足,付出與得到總不平衡,以至於薛開潮別無所求,好像他也不必回饋。
這種感覺沒著沒落,真是令人害怕。
舒君嗅到薛開潮身上帶著微微苦澀的香氣,覺得自己在他懷裏縮起來一聲不吭的樣子就像是毛發打結髒亂不堪的流浪狗靠在泥金輝煌的神像供案下。雖是歸宿,可這歸宿並不僅僅是自己的。他此刻可以留下,但終究要踏入外麵風雨之中。安寧隻是一瞬間,因他無以酬神,而神也不會隻憐憫他一人。
人間的規矩是想要什麽就去交換,舒君自流落街頭以來,就知道想要什麽隻能去搶,去換,去買,叫他安於被給予,這是做不到的。因此遇上先對他好,後來又讓他覺得自己回報不了的薛開潮,始終無法忽視心中不絕的恐懼。
正因太不平衡,所以隨時都令人覺得會傾覆。
枕席之歡在舒君看來遠沒有那麽珍貴,不夠償還,他隻是心甘情願,即使如今他整個人都算是薛開潮所有,為了他隨時都可能殞命,做得是提刀夜行取人首級的事,但他仍舊覺得不夠,遠遠不夠。
舒君心中自己永遠一無所有,匱乏貧瘠。他心情煩亂複雜,日子越是安寧內心就越是動蕩倉惶,反而是動蕩不安能令他清醒。
薛開潮懷抱安穩且寂靜,但卻並不是屬於他的。舒君默默抱了一會,悄悄從他膝頭滑下來,已經覺得赧然,心中覺得未免太軟弱,是不該流露的一種情緒。但手仍然無意識的拉著薛開潮的袖緣,起身時才發現,像被火燙了一樣迅速鬆手。
他總覺得自己尚且不夠成熟,於是努力學習,在這種小事上卻露出蛛絲馬跡,未免覺得不好意思,極力自持,試圖告退:“我該走了。”
卻不知道薛開潮如何理解,見他鬆手目光微垂,看得舒君手心手背都癢癢,忍不住縮到了身後去。
薛開潮睫毛很長,隻有微翹的弧度,密密排列,落下來的時候輕盈又分明,像一把張開的扇子遮掩著目光。舒君被看得進退兩難,他卻毫無自覺,赤足在舒君麵前站起,身影是長長一條:“不急。”
說著拿了自己的佩劍遞進舒君手裏,自己足不沾地繞到舒君背後,伸手扶在他肩上:“我忘了,方才是想教你幾招的。”
舒君被他籠罩在懷裏,一時動彈不得,勉強握著那把琉璃般透明的佩劍,耳根一陣陣發熱。薛開潮一舉一動都似乎心無旁騖,但他卻不能安然接受,隻覺得被扶著的肩膀快熬糖一般受了熱就盡數融化。
刀劍的路數自然是不一樣的,用法也不一樣,但薛開潮自然是懂的,簡單比劃比劃還是輕輕鬆鬆。舒君被他摟著又握住手,雲裏霧裏翻轉騰挪,演示了一套劍法。他的悟性不錯,隱約從其中感受到一絲異樣,忍不住在停下來之後問:“這不像是法殿的招數?”
薛開潮坐回去,順手撈過從門縫裏翹著尾巴擠進來躥上坐榻的小麒麟,眼波微微一閃,如同粼粼碧水之中遊過的魚尾,倒不急著給他解惑:“你還記得幾分,試著來一遍吧。”
這套劍法其實不難,舒君依樣畫葫蘆,也能學個五六分,自覺倒也能看。但真正施展起來的時候卻發現劍勢綿密不絕,生生不息,雖然入門容易,但真正學精學好則威力當成倍增加。薛開潮和自己在東側殿切磋的時候用的第一招應該就是這裏麵的。
隻是薛開潮用起來,對手的感覺就好似迎麵撞上一座無形無色的高牆,甚至不敢硬碰硬。要練到這一步那就不知道會用上多少年了。舒君心生佩服,又覺得實在厲害,練完之後雙眼亮晶晶等待著薛開潮的答案,卻發現對方神情異樣,心中忽然升起一步踏空的悚然。
薛開潮的模樣倒說不上多可怕,甚至波動也是轉瞬即逝的。但舒君覺沒有看錯,那一瞬間薛開潮顯得真實許多,隻是眼睫一揚,卻有一種莫名的失落和懷念,好似神像金粉簌簌跌落化作半透明閃著光的蝶翅,紛紛揚揚見被凡人窺見一眼神的悲哀。
但隻是一錯眼,薛開潮仍然端坐,神情寧靜,手指埋在小麒麟背上的軟毛裏梳理,語氣也是平淡的:“這是我母親教給我的劍法。你學到的雖說是法殿傳授,但幽雨和法殿,其實都深受薛家影響,自然是不一樣的。”
舒君默然,不敢做聲了。
他知道薛開潮的母親獨孤夫人早逝,但具體如何就不可能聽人說了。至於薛開潮自己心裏是否懷念母親,又是否因母親早逝而父親隱居避世感傷,那就不可能由人議論了。
不過如果將薛開潮當做無情無欲崖岸高峻的神來看待,也實在難以將他失去母親這件事放在心上。畢竟人間之事從來難得圓滿,而薛開潮高高在上,早就該看開的。
因此舒君即使看見了他的神情變化,一時之間也隻是吃驚,後來才是默然之中生出幾分難過,好像別人心上有個堅硬粗糙的傷疤,而他方才就是無心之中伸手摸了一下。傷疤過分粗糲也可以傷人,隻摸一下也會刺痛。
好在薛開潮已經恢複常態,舒君也就自覺不再提起。
“運用武器,其實一切道理都是相通的,皓霜刀雖是單麵開刃,但刀身細窄,用法也不止劈砍。你跟幽雨學得很快,但卻不如她經驗多,為免越走越窄,應該多學幾門。”薛開潮緩緩說著,招手示意他過來坐下。
舒君肅穆點頭認真聽著,同時自覺上前坐在薛開潮身邊。雖然這話應該算作訓示,他垂手靜聽領訓是應該的,但薛開潮並無此意,也就隻好略去。
小麒麟忽然站起來,頭高腳低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隨後在薛開潮膝上掉了個頭,再次趴下來,雙眼和薛開潮一起盯著舒君看。
薛開潮倒還好,話沒有說完,被他看舒君也習慣了,勉強認真聽他繼續說:“此次下山,想來也不會用去太長時間,一擊不中就迅速撤離,不要戀戰。你天生有刺殺的才能,多少入行已久的殺手尚且比不上你,但畢竟修為不夠,若是被纏住脫不了身,恐怕就控製不住局麵了。”
舒君倒是聽得認真,但被小麒麟看著也確實容易分心,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問:“既然如此為什麽用……我……”
話說到一半發現聽起來像是抱怨,但他本意隻是不解,說得太快,及時住嘴其實也已經無可挽回。實際上他隻是不懂,自己的短板如此明顯,為何薛開潮明知這些缺陷仍然派他去。分明還有更好的人選,如今六個侍女齊聚在此地,難道還不夠挑的嗎?
薛開潮倒是沒把這句話當做對自己決策的不滿。他本來是不必解釋的,也不是愛解釋的人,但舒君模樣並不可惡,又不是在頂嘴,於是語氣很平和地說:“這就是你該做的事,不必怕做不成。”
倒是把舒君最直白的恐懼給點破了。
自己可能無法脫身陷入危機,或許就回不來了這回事,其實舒君還沒有想到,更沒有體驗過那種絕望,所以他現在一心一意隻是擔心如果自己完成不了這第一次的單獨任務該怎麽辦。可薛開潮似乎對此反而絲毫不擔心。
兩人的心思正好是相反的。
舒君怕的是殺不了人,薛開潮倒是更擔心他回不來。
年輕人性情固執不願意輕易放棄是常有的事,可是刺殺這事必定隻能寄希望於最初那一擊。如果失敗隻能立刻撤離絲毫不可遷延,否則很容易折戟沉沙。舒君在此事上沒有經驗,所以薛開潮多說了兩句,卻不料舒君到現在擔心的隻是自己會不會令他失望。
畢竟薛開潮要殺的人,舒君必然不會讓他多活。
二人雞同鴨講,總算說通,舒君明白過來,甚至想說那倒不用擔心,我的命微不足惜,設若我死了主君也不該為我歎氣。但又覺得說出這句話來薛開潮也並不會高興,於是咽下沒提,見天色漸晚,而幽雨大概快回來了,於是告退出去,做準備去了。
幽雨聽說他第二天一早就要下山也不吃驚,似乎早就知道了,給他帶上了一包幹糧,新的黑衣,蒙麵的麵罩,還有入門暗器,教給他如何選擇埋伏地點,如何看準時機,如何聲東擊西迅速撤離。
講了不知多久,幽雨說到自己口幹舌燥,這才停下來喝了口茶,仔細回想自己是否有所疏漏。
頓了頓,伸手揉揉他的發頂,溫言細語:“不要貪功,記得回來。”
怎麽人人都這樣說?這條命難道很金貴麽?
舒君暗暗歎氣,仍舊乖順點頭,答應下來。
次日他天沒亮就爬起來換好衣服下山,路過薛開潮的寢殿窗外,見裏麵還是黑漆漆的並未點燈,就猜薛開潮還在休息。年輕人的腳步一頓,猶豫片刻,再次提氣向前掠去,這一次卻是再也沒有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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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感覺他倆交流,始終不在一個頻道啊。小舒雖然可愛,但卻自我評價甚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