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房間內很安靜,沒有人先出聲,四散的碎瓷片上搖搖欲墜地掛著幾滴水珠,無聲的沿著杯壁滾落。
室內的兩人穿著配套的喜服,配飾是耀眼的金色,熱烈而不過分誇張。可一個人還是真實存在著的,另一人卻在逐漸變得透明。
“對不起。”淩昔辭忍不住朝他邁進兩步,伸手去勾他的手指。即便知道徒勞無功,卻還是一次次地嚐試著。
終於,魔尊抬起手,配合著他的動作,隔空牽住了他。他看著淩昔辭的眼睛,突然開口,“秦昭瀾。”
淩昔辭茫然道:“什麽?”
“我的名字。”秦昭瀾垂眸盯著二人牽在一起的手,輕輕動了動,便穿過了那一片虛妄,“之前是騙你的。”
騙這個字觸碰到了淩昔辭敏感的神經,他又開始緊張起來,語無倫次地解釋,“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這樣。”
說再多話都是蒼白,淩昔辭徒勞地張了張口,千言萬語都梗在了喉間,“……對不起。”
有透明的水珠無聲墜落,秦昭瀾伸手去接,卻沒能接住它,它在觸碰到地麵前消失,沒能留下半點痕跡。
淩昔辭難過極了,他不明白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變故,明明他手腕上的墜子還沒有完全變紅,為什麽會這樣?
突然,淩昔辭感到一股強大的吸引力,牽引著他不受控製地向外。秦昭瀾麵色驟變,疾追上去。
淩昔辭眨眼間變出現在了城外,吸引力還在繼續,他被這突如其來的閃現作弄的頭暈目眩,連自己怎麽出來的都不清楚。
但不知怎麽回事,就在淩昔辭被晃得眼暈的時候,那股吸力如同它來時一般,突然便悄無聲息的消失了。而他還沒反應過來,身體便由於吸力的消失而從高空向下墜落,掉進了身後疾馳而來的人的懷裏。
觸碰到的瞬間,兩人俱是一愣。淩昔辭連頭暈也顧不得了,順手扶住對方的肩膀,用力捏了兩下。
秦昭瀾:“……”
他又氣又心疼,把人抱得更緊了些,仿佛這樣才能夠真正的觸碰到一般,“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淩昔辭比他還茫然,但能夠觸碰到對方的喜悅完全壓過了對這件事情的探知欲。他小心翼翼地摸上對方的臉,沒忍住,湊過去在那雙唇上親了一下,喃喃道:“真好。”
還能和你在一起,真好。
秦昭瀾卻沒那麽簡單便把這件事揭過去,他帶著淩昔辭回到城內後,便令人去查薛淩言和秦昭離那邊的事情。而不過兩日,有關薛淩言在想辦法重鑄碎影槍的事情的匯報便擺到了他的桌上。
淩昔辭確實記得這件事,他記得當時薛淩言曾說他失敗過好幾次,最後是秦昭離出手,才終於重鑄成功。
難道他先前感受到的莫名吸引力,還有身體突然透明,都是因為薛淩言在重鑄碎影槍嗎?
可是,為什麽?
這裏不是一個幻境嗎?
淩昔辭看著正在跟手下議事的秦昭瀾,心底突然攀上了莫名的恐慌,如果……如果一切都不是幻境,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那他該怎麽辦?秦昭瀾該怎麽辦?
“昔辭,昔辭。”
淩昔辭猛然回神,這才發現室內已經隻剩下他們兩個,“你們說完了?”
“嗯。”秦昭瀾牽著他站起來,伸手翻出一枚麵具幫他戴上,輕柔又細致地幫他調整了一下位置,“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淩昔辭沒有問,但從對方給他戴上麵具這一點,便隱隱猜出了對方會帶他去的地方。
兩日後,兩人穿過兩片大陸的交界線,正式進入了道極大陸的範圍。又過一日,他們便到了北國的都城。
秦昭瀾帶著淩昔辭一路避開搜查的軍隊,如入無人之境一般進了皇城,看著對方熟門熟路的模樣,淩昔辭心底驀的開始抽疼起來,輕聲問,“你經常來這裏嗎?”
“嗯?倒也沒有。”秦昭瀾短暫的反應了一下便明白他在想什麽,捏了捏他的手指,“我隻是記性比較好,而且……”
他原本平靜的眸子起了些許波瀾,但很快便歸於平靜,“這裏和原來一樣,並沒有改變。”
其實是改變了的,畢竟經過了戰爭,怎麽可能會和原來一樣。隻是掌權人在修複的時候,主動把它還原了而已。
雖然秦昭瀾並沒有說他來這裏是為了什麽,但走到這裏,目的已經昭然若揭。是以當淩昔辭看到秦昭離的時候,並沒有過分驚訝。反倒是秦昭離看到除去麵具的秦昭瀾,微微怔了一瞬。
“我倒是完全沒有想過,你還活著。”良久,秦昭離才開口道:“母後臨死前告訴我的是,你失蹤了。”
“她自然不會告訴你真相。”秦昭瀾淡聲道:“我無意與你追究這些,我來這裏隻有一個目的。”
秦昭離問,“你要什麽?”
秦昭瀾道:“碎影槍的殘骸。”
“那是師弟的東西。”秦昭離道:“我不能答……”
最後一個“應”字沒能說完,因為秦昭瀾把淩昔辭戴著的麵具摘了下來。秦昭離驟然色變,淩昔辭怕他誤會,搶在他有動作之前便道:“殿下,我不是薛淩言,我名淩昔辭。”
秦昭離心髒猛跳了兩下,認真感應了淩昔辭身上的氣息,緊繃著的身體才稍微放鬆了些,卻並未完全打消懷疑,“你是誰?”
“我是碎影槍裏存在的那個魂魄。”淩昔辭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未來版。”
秦昭離:“……”
“原因已經告訴你了。”秦昭瀾適時開口,“我要帶走它。”
秦昭離看了淩昔辭一眼,欲言又止。淩昔辭明白他們這是有話不好當著自己的麵說,便識趣道:“我去四處逛逛。”
秦昭瀾把麵具重新給他戴上,順手理了理他鬢邊的碎發,“別走太遠。”
淩昔辭點了點頭,很快走遠。秦昭離將目光從他身上收回,望向秦昭瀾身上,心緒無端有些複雜,“你們……是那種關係?”
這沒什麽不好承認的,秦昭瀾點了點頭,“所以,答案呢?”
秦昭離沒有回答,反而說了另一句話,“師弟沾染煞氣已久,碎影槍自然也無法避免。你即便重鑄了它,日後化形也要有天雷加身,到時他也是躲不過的。你……確定嗎?”
“我不會讓他死。”秦昭瀾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會讓自己死。”
秦昭離像是沒有聽懂他意有所指一般,神情平靜地看著他,“你打算怎麽做?”
“即便天雷威力不可小覷,也要能夠劈得下來才行。”秦昭瀾語調平靜,仿佛他說得不是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一般,“我要在兩塊大陸間設立屏障,阻隔靈魔二氣。”
“你瘋了?”秦昭離皺眉,“我絕不可能同意。”
“你會同意的。”秦昭瀾微微一笑,“你沒多少時間了吧,那你覺得,是你能在現在殺得了我,還是你消失之後,薛淩言能殺得了我?”
“當然。”秦昭瀾語氣一變,“你現在把他叫來,你們聯手的話,或許是有機會的。隻是我動起手來嘴上便可能把不住門,到時若是把你修為倒退的原因說了出來……”
周遭空氣冷凝,透著一股殺意。偏偏秦昭瀾像是沒有感受到一般,慢吞吞地將後半句話說完了,“你可不要介意才好。”
淩昔辭並沒有走太遠,他在宮牆下來回走了兩圈,中間還踩了幾次自己的影子,秦昭瀾便出來了。“走吧。”
“他沒同意嗎?”淩昔辭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他身後。
“過幾天便會送來。”秦昭瀾道。
淩昔辭“嗯”了一聲,忽然感到些許不對。薛淩言跟他說的,不是秦昭離重鑄的息烽嗎?他還因此獲得了對方的血脈,化形後的眼睛產生了變化。
等等……
秦昭瀾和秦昭離是雙生兄弟,他們有一樣的血,一樣的臉。
烈日當空,淩昔辭望著身前人的背影,卻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一般,由內而外地涼了個透徹。
——
薛淩言近些日子一直在研究重鑄碎影槍的事情,隻是不知是哪裏出了差錯,結果總是失敗。他連續不眠不休地熬了數日,終是累得趴伏在案前睡著了。
秦昭離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番景象。他放輕了腳步走到近前,想幫對方披一張薄毯,該蓋到對方身上,薛淩言便醒了過來。
“師兄。”薛淩言眼神茫然,嗓音帶著些剛睡醒時的微啞。他撐著坐直身體,卻像是猛然想起了什麽,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麵具,又四下張望一番,發現無人,才放鬆下來將毯子從對方手中接過,“殿下。”
“師弟。”秦昭離伸手按住他,沉聲道:“這裏沒有別人。”
薛淩言的動作頓了頓,僵持片刻,才伸手將麵具摘了下來。秦昭離仍舊沒有鬆開手,一雙眸子定定地瞧著他,薛淩言無法,隻得低聲喚了一句,“師兄。”
“嗯。”秦昭離終於鬆開他,眸光落在一邊的殘骸上,“還沒修複好嗎?”
“還沒找出原因。”薛淩言談起這事便蹙眉,翻了翻旁邊的材料,“過幾日再試試。”
“不必試了。”秦昭離道:“我幫你重鑄。”
“真的?”薛淩言稍稍遲疑,“會不會……”
秦昭離道:“不麻煩。”
“好。”薛淩言應聲,“如此,便提前謝過師兄。”
“不必。”秦昭離道,他待薛淩言把東西都收拾好遞給他時伸手去接,卻沒有立即放開對方的手。
薛淩言抬眼看向他,“師兄?”
“師弟。”秦昭離遲疑道:“如果……”他眼前閃過今天看到的畫麵,那是秦昭瀾和淩昔辭。他想起秦昭瀾說得話,“我不會讓他死,也不會讓自己死。”
如果我們也可以……
“可以什麽?”
秦昭離回過神來,看向薛淩言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有過信賴,有過感激,有過忠誠,有過各種各樣的情緒,可獨獨沒有半點他最想要的傾慕。
別說半點,哪怕隻有一絲一毫……
罷了,秦昭離亂了的心緒逐漸平靜下來。“沒什麽。”他收回手,退回到持禮的距離,“師弟你傷勢痊愈不久,多注意休息為好。”
薛淩言隱隱覺得今日的師兄有些奇怪,可奇怪在哪裏,卻是說不上來。他張了張口,卻隻說了一個“好”字。
——
淩昔辭二人並未離開都城,而是找了客棧住下。淩昔辭自回來後便摸著手腕上的墜子走神,秦昭瀾知道他有心事,沒有打擾他。直到秦昭離把東西送來,才帶著東西來到淩昔辭麵前,“想好怎麽說了嗎?”
“什麽?”淩昔辭驚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又連忙坐回去,卻隻坐了個邊,顧左右而言他,“東西呢?”
“在這裏。”秦昭瀾把東西放在桌上,屈指輕扣桌麵,一下下地,像是敲在淩昔辭的心上。
淩昔辭被他敲得愈發心虛,小聲道:“你要問什麽?”
秦昭瀾抬眼看向他,“你是從哪來的?”
“我已經說過了,是未來。”淩昔辭無精打采道:“這個我真的沒有騙你。”
“我知道你沒有騙我。”秦昭瀾罕見的沉默一瞬,“我是想問你,你要我等你多久?”
該來的還是來了。
淩昔辭無言,良久才低聲問,“你怎麽知道的?”
“你那天回來後情緒便不對,而且……”秦昭瀾伸手在殘骸上拂過,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中情緒,“這裏麵的殘魂很弱,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恢複意識的樣子。”
“對不起。”淩昔辭語無倫次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以為這是個幻境,我以為我們是在那之後才在一起的。”
“什麽幻境,什麽之前之後的。”秦昭瀾神色無奈,摸了摸他的頭發安撫,“你別急,慢慢說。”
他越溫柔淩昔辭就越愧疚,再也沒有半點隱瞞,把前前後後都告訴了對方,包括自己如何來到這裏的原因,“……我現在也不能確定這裏是虛幻還是現實。”
“這裏太真實了,而且有些事情還和我以為的不一樣,我也不知道要怎麽才能離開。”淩昔辭說著,把腕間的墜子給他看,“本來我以為這個墜子全部染紅的時候幻境就會破開就可以帶你一起出去,可你看它現在……”
淩昔辭說到一半突然卡殼,他瞪大了眼睛看那顆墜子,隻見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擴散,眼看著就要填滿最後一點的透明空地。
回想起來,似乎墜子的每次變化都是在他像秦昭瀾透露他來到這裏的原因之後,現在,連最後一點因由也被挑明。所以,他這次是真的要回去了嗎?
秦昭瀾也看到了墜子的變化,猛然握住了他的手,“多久?”
“一萬……”淩昔辭雙唇微顫,“……一萬年。”他抱住對方,無論他現在所在的究竟是幻境還是真實,他都愧疚極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別道歉,這不是你的錯。”秦昭瀾回抱住他,側首在他耳畔輕吻,微啞的嗓音淌進他的耳裏,“一萬年而已。”
“我等你一萬年。”
——
淩昔辭掙紮著醒來,“越疏風!”
“我在。”一雙手臂輕輕從旁邊伸過來抱住他,在他背後輕拍,“已經結束了。”
“越疏風。”淩昔辭伏在他懷裏,吸了吸鼻子,“對不起……”
“道什麽歉,都是假的。”越疏風把他從懷裏撈出來,捏了捏他的臉,含笑道:“你怎麽還當真了。”
“不是假的。”淩昔辭拚命搖頭,眼淚終是從承載不住的眼眶裏滾了出來,在兩人的衣擺上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跡,“你別騙我了。”他難掩哽咽,“不是說好了,你不能再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