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三娘領著幾人朝著枉死城的西邊前行,李安看著身側的三娘,她仍是死時的風茂模樣,依舊宛如那初為人婦時的女子,而相比之下,自己卻是已有了青絲,臉上堆滿了歲月滄桑,兩人之間似乎隔著一個鴻溝,一個不可逾越的年歲。


  莫兒被欒木抱在懷裏,似乎並不與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爹親近,他看著他們兩人嬉鬧著,忽然想起剛才莫兒稱呼欒木為判官哥哥,原來他們所謂的大人,是指的判官大人,沒想到如此年輕的少年居然是鬼神判官,李安努力在腦海裏回想自己有沒有在其麵前做出失禮之舉,莫要得罪了這位大人才是。


  眾人隨著三娘行至城外西郊,莫兒便是從欒木懷裏跳下,牽著他的手將人給熱情地拖進了小屋裏坐下,那是間不太寬敞的木屋,雖然內室窄小,卻是應有俱全,屋裏也還算得上嚴實,能夠遮風擋雨,比起母子二人生前住的茅草屋要好上不少。


  但李安四周環視之後,垂目又哽咽起來,想他做了官後住進的是三合宅邸,日日吃的是精細糧米,自己在人界獨享著奢華,他們母子卻是死後仍舊過著苦日子,他看著天真的孩童,覺得可憐,想上前抱抱,卻被莫兒給狠狠推倒在地。


  “莫兒你這是做什麽?他是你爹啊!”


  “我知道他是我爹,可是莫兒不喜歡他,娘你就是因為他才被殺死的,不是嗎?”


  “莫兒!”


  三娘高聲斥責了小鬼一句,小鬼撇過頭跑到了欒木身邊躲藏起來,李安卻是頗為驚訝於小孩兒剛才的言論。


  “這是怎麽一回事?三娘,莫兒所說何意?”


  “沒什麽,不過是生前的事,無須再提。”


  “為什麽不提,就應該讓他知道!當初土匪差點出門找到他時,是娘你衝出來攔住了土匪,那土匪頭子才在一怒之下殺了你的!”


  “莫兒你、你說什麽?難道你們知道當時我躲在外?”


  “知道。”


  李安看向沉默的三娘,拚命地搖著頭不願相信,手顫抖著想要撫摸眼前的女子,卻是膽怯地不敢靠近,他震驚又痛心,原來……原來自己當初不曾保護的柔弱女子,卻是反過來保護了自己嗎?


  瞬間,他隻覺得腦袋嗡嗡作響,此般事實讓他無力地跪在了三娘麵前,他已是五十有餘,卻哭得聲淚俱下,仰天長嘯一聲後,拚命地捶打著自己。


  “我……是我!……是我對不起三娘你……對不起莫兒啊……當初我……我沒有勇氣去救你們,我是個膽小如鼠的畜生!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們母子兩人!!”


  三娘看著麵前跪地的半百之人,眼神裏思緒難以名狀,她彎腰阻止李安繼續責罰自己,將人給扶了起來,望著他如同望著當年的那個窮書生,“李郎你先告訴我,你是如何來此的?”


  “是判官大人帶我來的。”


  得此回答,三娘似是鬆了口氣看向欒木,欒木點點頭,“放心吧,他尚且還是生靈。”


  “那你在陽間過得可好?”


  “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我苟且逃跑之後,又提筆考了科舉,中了探花做了官,日子雖是富足了,可是沒有三娘你的日子,我夜夜難眠,餐餐難咽,隻想再見見你。”


  “我問你,可有再婚娶?”


  “沒有,心裏念著三娘,我不願再與他人結發。”


  “你這笨書生,懂得惜命,可為何又不讓自己過得再好一些,如此活著又有何意義呢?我與莫兒已是亡魂,你是生靈,我們終究陰陽相隔,回去吧,去找個廝守的伴,等你年過耄耋,再來這枉死城尋我也不晚。”


  “來此之前,我本以為見了三娘你一麵,請求得到了你的原諒,我便是能在人間過得安心一些,可是見到了你和莫兒後,心中思念噴湧,況且三娘你為我而死,我又怎能苟且偷生地活著?我不會再回去了,我想留在你們母子身邊。”


  李莫雖看上去隻有四五歲的年紀,但是在這枉死城也是待了好幾十年,真真算起來,也應是個而立之年的少年郎了,雖然還帶著一些稚氣,可李安所言他還是聽得明白,他死的時候還小,對這個父親的記憶早已是慢慢模糊,可是他知道母親遲遲不肯輪回,不過就是為了等這個男人。


  “留在這裏?若是留下,你便是要舍棄你花了大半輩子考取的功名。”


  “我知道。”


  “還要舍棄你現在的榮華富貴。”


  “我知道。”


  “如此你還是要執意留下?”


  “功名利祿不過是浮世雲煙,而三娘你卻是生根在我心上,祓除掉便是硬生生地挖走我的心,叫我又要如何活下去?”


  李安看向三娘的眼神,像是看向了餘生的風月,前半生在人世間摸爬滾打了多年,走了無數坎坷路,度了無盡苦難年,竟是在榮華之後才幡然醒悟,世間所幸不過執一人之手,同心得子,守著自己的一方平靜,閑度餘生的年年月月……


  “你可是想好了?三娘指不定哪日便是會去輪回道,你今生與她的廝守或許就隻剩下有短短幾日,而你回去人界,還可以再活幾十年。”


  “就算隻有幾日,隻要還能與三娘相守,我便是心滿意足,若是哪日三娘去了輪回道,我便隨著她一起輪回。我們來世再做夫妻可好?”


  三娘看著李安柔情似水的目光,竟是頃刻紅了眼,淚水流了滿麵,一時哽咽難語,埋頭在李安的懷裏默默哭了起來,


  他輕撫著三娘的背,李莫似乎也接受了這個許久未見的爹,上前牽住了其右手,與他們二人抱作一團,看著他們一家三口,欒木和北雲容也不便多做打攪,雖然夫妻二人執意想要留下他們厚謝一番,但他們兩人還是執意地離開了。


  北雲容剛才見那二人款款深情的模樣,難免有所觸動,生死不過都是為相守之人,情深難自已,不料竟是讓人此般魂牽夢繞。


  魂牽……夢繞嗎?


  他抬眼看著走在前方的欒木,有些事終究是逃避不得的,縱使害怕知道答案,可答案並不會因為逃避而改變,情字難破,入了這世俗紅塵,便是難以全身而退,退不得也隻有踏步前行,於是北雲容拉住了欒木的手。


  “我有一事問你。”


  “何事?”


  “你……”北雲容看著他,頓了頓,“可認得離尤?”


  “你說什麽?”


  欒木驚異於北雲容口中所說的名字,激動地抓住北雲容的手臂,說出的話有些迫切,卻難掩顫抖,“你怎知道這個名字?是不是想起了什麽?!”


  “我應該想起什麽?”


  北雲容握著欒木的手無意識地加大了力道,握得欒木生疼,眼神不似往常平靜,似乎拚命壓製著一絲憤怒,看了讓人不禁膽顫而栗。


  “你去人界是為了尋他?”


  “……是。”


  “那你為何還要來接近我?!”


  一時間,向來波瀾不驚的北雲容難抑心頭憤懣,原來念卿所言無假,原來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錯付了真心。


  “因為我覺得你就是離尤,你是他的轉世。”


  “隻是因此你才靠近我?倘若我不是,你要如何?”


  “我……”


  眼前人咄咄逼近,他有些害怕地往後退了退,遠離的僅僅一步,卻像是隔了天川之遠。


  “所以醉客軒的一晚,你不過是把我當做了他?”


  “不是這樣的。”


  “可你知嗎?我竟是為你入了紅塵。”


  “你說什麽?”


  北雲容看著向欒木的眼神,不知從何時開始似是回到了初見時的冷漠,他放開手腕,不再言語,對於這一答案,他其實早有了萬千準備,隻是沒想到真的來臨之時,卻是如此心寂,仿若將心髒置於冰川嚴寒處,生了厚重霜花。


  “此行回去後,我便是會如你所願去月清塵繼續修仙道,以後我們兩不相擾。”


  看著北雲容眼底的決絕,以前千方百計的想要讓他從渾水中脫身,讓他繼續自己的修仙道,可真真要離別,卻又是千萬分不願與害怕。


  “北離,你聽我說,鬼界有處名為溯水之地,隻要喝下溯水,人便是能憶起前生之事,不如我們……”


  “若我的前生裏沒有你,到時又該如何?”


  又該如何?對啊,又該如何才好?


  欒木一時啞言,初見北雲容的那一刻曾滿心以為找到了離尤的轉世,相處得久了,情也是生了根,可若真如北雲容所言,不過是自己誤會一場,難道真要與他訣別,以後各走各的道?


  思及此,欒木隻覺一陣酸楚,他知道步入紅塵的其實不止北雲容一人而已,自己早就是入了這塵網,難以抽身而出,但是若是要他為了北雲容放棄尋找離尤,他亦是做不到的。


  欒木沒有拉住往前離去的北雲容,他沒有勇氣,腦子裏一片亂雜,不知該如何回答那個問題,而他也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對北雲容做了何等過分之事。


  看著前方人漸遠的身影,欒木隻覺得心下一陣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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