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音樂節（二）
那麽，剛才是誰在跟他說話呢？
也許是他自己。從天台那次，稍微觸及到一點點洛雲亭的往事之後，他的心裏好像就有了一些沉重的負擔。這個人的過往讓這個人仿佛變得厚重和神秘起來，讓這個人變得矛盾重重，變得捉摸不透。
賀楓喜歡這種矛盾感。他甚至覺得這是他真正喜歡洛雲亭的原因。於是忍不住去探究這種矛盾感形成的原因，他覺得這人骨子裏和自己相似，是一個孤獨又傲慢的人，是一個不喜歡世俗的人，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如他一般，像一個孤兒一樣。可是這人表現出來的樣子，就像是一個被禁錮住的人，對所有的人風度翩翩，對所有的事一絲不苟，不喜歡的也裝作喜歡，不擅長的也一定要做到最好。他不知道這人身上的鐐銬從何而來，他不知道這種矛盾從何而來。
是因為那個人嗎？那個和這人幼時親密，長大之後卻疏遠甚至結仇，直至忽如其來的死亡的那個人？洛雨軒。
可是他真的想要去探究那段往事嗎？如果是這樣，他總是會知道，也許，他早就能夠知道了。不管是從梁蒼宇那裏，還是梁蒼宇說的那個曾經的洛雨軒的小弟，還是從魏澪那裏，還是從沈柔那裏，還是洛雲亭以前那個所謂的女朋友，他總是能夠知道一些。也許洛雲亭的過去也並不算是秘密，畢竟這人從來都是眾人的焦點，是話題的中心，隻要賀楓想，他總是能夠知道那段往事的真相。
是嗎？可是他所能夠知道的，又算是什麽呢？
就像是他所明白的，那些已經飄散掉的往事，讓他們成為了現在的模樣，他們隻能看到他們現在是什麽模樣，卻永遠都不能夠知道那些逝去的東西到底是什麽，人們能夠追溯的，隻是不重要的瑣事罷了。是了，發生了什麽，說了什麽，所謂的“為什麽”，都是瑣事。真正重要的，恐怕連洛雲亭自己都不知道吧，那些不知所謂的情緒，那些自說自話的愚昧，那些得無所得的執拗，那些失無所失的傲慢，到底是什麽。
到底，在逞什麽強呢？
因為賀楓自己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自己，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明白自己。即使這個人清清楚楚地知道從他出生開始的每一件事情，也沒有辦法了解自己。洛雲亭也同他一樣，沒有任何人能夠了解這人，即使明白那些所謂的過往——賀楓也同樣不能夠。
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愛情並不是孤獨的解藥。
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在尋求別人的理解，這是再愚蠢不過的事情了。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理解另一個人，即使有了所謂的理解，那個人的孤獨說到底也不會有片刻的緩解，那些所謂的寬慰，不過是自欺欺人假象，深夜裏的自言自語，還是不會有人知道。
所以，喜歡和理解又有什麽關係呢？喜歡和追溯那些過往又有什麽關係呢？
也許，有關那些過往，賀楓不想知道。他什麽都不想知道——能知道的是虛妄的表象，真正重要的東西卻像茶杯上飄散的霧氣，他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知道。他隻是喜歡一個人罷了，喜歡這人現在的樣子，喜歡這人上流露出的氣息，他不應該關注洛雲亭的過去，也不應該關注一切的一切形成的原因。
是的，他隻是喜歡一個人罷了。
他不會再去探尋那些事情了。
——
透著氤氳的霧氣，賀楓看不清沈柔的表情。她的紅圍巾明明是正紅色，可也許是燈光的原因，現在透著一點棗紅——將她的臉顯得有些蒼白。
“所以，你想問我什麽？”她攪著杯子裏的紅茶。實際上，賀楓覺得她好像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攪拌著，一口都沒有喝。
他搖搖頭，望著玻璃櫥窗外的來來往往的行人，“什麽也不想。”
沈柔微微歎了口氣，原本攪著勺子的手改為撐著下巴，她垂著眼睫，低聲說：“那現在換我問你。”
“嗯？”
“我忽然想起了，我第一次見你的樣子。那時候你站在一樓樓梯的拐角處，陽光灑在你身上的樣子真好看啊。”
他不說話，望向她。
“可是我不知道，在我一直望著你的時候，她也一直望著我。”沈柔慢慢地說，語氣溫柔。
“他？”
“也許那時候我看你看得太入神了，都沒有注意到我的發帶被那叢銀薇的樹枝勾住了。她就站在我身後不遠處，看著發呆的我。”沈柔的目光也像杯子裏冒出的霧氣一樣，濕潤的溫柔。
她繼續說：“她也許是在等著我吧，等著我回過神。她並沒有打斷我，沒有打斷凝望著你的我。”
“後來呢？”
“後來你和你的朋友走了，消失在我的視線裏。那時候我好像才從恍惚中回到這個世界中來。”她頓了頓，撐著下巴的手微微調整，整張臉也向上仰，望著頭頂上溫柔的光，輕聲說，“然後我聽見她跟我說，同學，你別回頭。”
“別回頭？”
“她幫我把發帶從樹枝上解開，我當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的聲音輕輕的，“等我過了一會兒回頭的時候，隻看見她的背影了。”
“後來你知道他是誰了。”賀楓說。
“再見到的時候，我一眼就知道了。”
“所以，你就不喜歡我了，喜歡他了？”他低聲笑了笑。
沈柔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她說：“很少有人是一瞬間就知道自己不再喜歡一個人的，大多數人都是慢慢意識到自己不再喜歡一個人的。雖然後來和她也有一些接觸，可是我那時候還是堅信我喜歡的人是你。”
他不說話，聽她繼續說。
“後來慢慢的，我意識到，當大家在一起的時候，我的目光不是落在你身上，而是落在她身上，喜歡看她的笑，喜歡聽她說話，當她和別的女生勾肩搭背的時候，我竟然會覺得嫉妒。”
“當你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你馬上發現，你不再喜歡我了。”
“所以，當時我就跟你說了。”
“你這個人，真是一點也不拖泥帶水。”他笑了笑，“楊景澄？”
賀楓忽然想起來，秋遊之前，他和江瀾它們去彩星買東西的路上，楊景澄忽然提到過，有女生跟他表白，而她所說的那個女生，就是沈柔。他還記得她那時候的笑容，輕佻的，卻有些古怪。那時候他還很奇怪，楊景澄是怎麽知道的。
現在想想，也許他們兩個人的緣分，比他和沈柔認識更早。
後來呢，有一次，楊景澄把他堵在樓梯間，問他和沈柔的事情，那時候的楊景澄也很奇怪。
也許沈柔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她現在仍然惆悵著。
“是不是我喜歡上的每一個人，都躲著我呢？”沈柔此時才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語。
賀楓笑了，“她躲著你？”
在很久以前，他是完全不理解的，這個世界上的愛情，不是說出來就好了嗎？想說就說出來，想做就去做，但是他慢慢知道，很多事情是沒有辦法說出口的，有的不想說，有的不能說，有的不知道怎麽說，有的知道說了別人也不懂，有的說了毫無意義，有的說了反而增添煩惱……
和沈柔道別之前，他跟她說，“在這周末要一起去音樂節嗎？”
她搖了搖頭。
——
回到洛雲亭家的時候，一開門就聞到熟悉的香味。
是花香，梔子花的香味。
是他手上拿著的那一枝嗎？不是的。
洛雲亭坐在樓梯下麵的長桌上看書，門並沒有鎖，賀楓一推門進去，便看見了這人的背影。洛雲亭穿著棕紅色的淺領毛衣，直挺的背脊微微前傾，從背後能夠看見這人白皙修長的脖頸。
他一眼便注意到，洛雲亭的手邊的一個淺藍色瓷瓶裏，插著一支梔子花。
是的，是那支梔子散發出來的味道。一支花也可以這麽香嗎？他不禁想。
他走進屋子，凝望著洛雲亭的背影，這時這人也轉過頭來，兩人便四目相接。
“回來了？”
“嗯。”他走到洛雲亭身邊，感覺自己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時間也很漫長，但實際上，他隻是照常幾步就走了過去。他把手中的那一枝梔子插入了那個藍色的花瓶裏——兩支花放進去並不顯得擠。
他不知道花香是更濃鬱了，還是更淡了，還是沒有什麽變化。隻是忽然覺得，和這個人共處一室，就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情了。他想清楚了很多事，在看到這個人的時候，好像變得沒有任何負擔。
他喜歡這人呀，喜歡就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如果說有什麽是需要克服的，那也是以後無論如何也要在一起，那時候，或者說從現在開始，他會拚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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