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話劇(二十四)
洛雲亭低著頭,他可以看見這人白皙又脆弱的脖頸,這人黑色碎發下的耳朵,低垂的眼睫,他看不清洛雲亭的神色,但是他好像能夠感受到這人的不安。
這是洛雲亭第一次跟他說這些事,這人以往的樣子,好像什麽都能夠做好,什麽都難不倒他,他不會對這些事情上心,因為這些事情對於他來說,都無足輕重,輕而易舉。
洛雲亭從未在他麵前顯現出這般模樣,洛雲亭是聰慧的,是淡然的,冷漠的,不理世事的。他有他自己的世界,所以他不關心外麵的事情,盡管他可以把所有的事情做好,讓所有人都稱讚他,覺得他是個完美無缺的人。
可是現在,這人忽然露出了他脆弱的樣子。
為什麽呢?洛雲亭是賀楓見過,最接近完美的人了吧。他一見洛雲亭,就覺得這人是自己喜歡的樣子。可是,夕羽他喜歡的樣子是什麽樣子呢?是完美的洛雲亭嗎?是有距離感的他嗎?是看起來無所不能的他嗎?還是現在自己眼前的,有些脆弱的、沒有安全感的他呢?
他注視著洛雲亭,忽然想起來自己第一次見這人時候的樣子。
運動會的時候,陽光刺得人的眼睛一片花白,熱風浮動,到處都能聞見夏天的味道。洛雲亭坐在操場看台的最後一排,插著耳機,閉眼淺眠,陽光在他漆黑的發和白皙的臉龐上流連,安靜的、與世無爭的——那是賀楓見過最美好的畫麵。
那時候他對這個人一無所知,他不知道這人是誰,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性格,甚至不知道這人睜開眼睛是什麽樣子,不知道他笑起來是什麽樣子,不知道他的聲音……他什麽都不知道,可是他知道自己心動了。
從那時候開始,他的心裏就住進去了一個人。他的生活呢?好像多了什麽,又好像少了什麽。多了一個人的身影,他就會時時刻刻關注著這個人,同時又審視著自己,自己和這人兩個人的身影,都在自己心裏清晰了起來。他在意著洛雲亭的一言一行,也同時在意著自己的,他的生活好像被這些事情占據住了。
可是,他又覺得自己越發孤獨了。他仍像以前那樣,喜歡趴在桌子上聽窗外的鳥鳴,仍像以前那樣,喜歡上課睡覺,他仍喜歡午後的陽光,仍喜歡溫暖的風,仍喜歡被陽光烤得燙手的沙土,喜歡風吹過時樹葉沙沙的聲音,喜歡花木的影子落在地上的樣子……可是又是不一樣的,以前他的心裏是沒有什麽事情的,心裏既沒有歡樂,也沒有憂愁,既沒有感性,也沒有理性。
現在呢?沒和洛雲亭表白的時候,沒有星空走廊下的那個吻的時候,他的心裏是甜蜜又憂愁的,就像心裏撒了蜜糖,但又有螞蟻在啃食一樣。是難過的,痛苦的,是憂慮的,是惆悵的,是踟躕的,是膽怯的,是固執的……但是每天隻要見這人一麵,不,隻要一想起他來,又覺得有一種空虛的充實——他在說胡話嗎?其實這並不矛盾,他明明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沒有向前走一步,他明明知道這些都是他自己的心事,可是卻覺得他好像已經得到了什麽珍貴的東西,好像隻要有這件東西,其他的什麽都不重要了。
在一起之後,其實又有一些變化。他希望時時刻刻都和洛雲亭在一起,時時刻刻都牽這人的手——就是,有一種肌膚相貼的欲望。這種欲望和更深層也更膚淺的那些東西不一樣,他僅僅隻是想和這人在一起,他隻是想要擁抱他,希望和他毫無距離。
可是洛雲亭不想這樣——他是從來不畏懼什麽的,但洛雲亭不是。其實,在賀楓的潛意識裏,洛雲亭是和自己一樣的人,一樣的冷漠,一樣的高傲,一樣的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洛雲亭也不應該畏懼什麽,洛雲亭不應該在意別人的目光,也不應該在意別人的閑言碎語,就像賀楓不在意別人的惡語相向,也不在意別人的祝福。
可是洛雲亭在意。
這人其實和他想象中的並不一樣。
有的時候,這人比他想象中的要勇敢和主動,有時候,這人又比他想象中的要脆弱;他時常覺得洛雲亭孤獨,但其實這人身邊總是圍繞了許多人,他覺得這人不會在意別人的目光,但其實他在意,洛雲亭告訴他,他內心中並不是站在人前那樣淡然無爭的樣子,他畏懼很多事情,他怯懦而膽小。他告訴自己,他在很多事情上做得好,並不是像大家看起來那樣,隨隨便便就能夠讓所有人驚豔和羨慕,其實他付出了很多努力。
這是賀楓喜歡的洛雲亭嗎?
是的。
他喜歡他。或者是說,他沒有辦法不喜歡他。
那麽他喜歡洛雲亭什麽呢?他說不清楚。
他曾說過他喜歡這人的樣子——這人頎長清瘦的身材,美麗的臉,白皙的皮膚,漆黑的頭發,讓人沉醉的眉目……可是這樣說,太單薄了,這樣說,一點也不足以概括他的心情。可若是說,他喜歡這個人的性格,好像也不對,因為洛雲亭的性格是這人自己塑造出來的,而不是他想象出來的樣子——二者是有差距的。
喜歡一個人,是沒有辦法把這個人拆解成一個一個的元素來說的,我喜歡這個元素,那個元素,我喜歡的元素的加權大於不喜歡元素的加權,所以我喜歡你,我喜歡的元素的加權占據了總元素的百分之八十,所以我非常喜歡你,你拆分出來的每一個元素我都喜歡,所以你是我天生會喜歡的模樣……
這樣是不對的。
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這整個人。人是沒有辦法拆解的。
當賀楓看到洛雲亭坐在看台後淺眠的身影,看到他坐在櫻花樹下闔目的樣子,穿著他的外套感受到的溫暖,望著他眼睛中自己的倒影,呼吸著他身上的氣息的時候,賀楓就知道,他喜歡這個人,喜歡到失去他自己,喜歡到變得更加孤獨,喜歡到痛苦。
即使他得到了他,他依然憂鬱。
可是,他又在憂鬱什麽呢?
他也不知道——少年人情感本就是這樣的吧,仿佛一隻年幼的困獸,掙紮著尋找出路,但實際上,所有的網都是自己編織的,是自己待在迷宮裏不願意出去——還裝作努力尋找出口的模樣。
所以,無論如何,都是痛苦的吧。
即使衣食無憂,即使沒有什麽好憂愁的,即使得到了所有想要的,仍然是痛苦的。
少年人大概與大人們不同。少年人擁有一種奇妙的東西,這種東西隨著年齡漸長,在不斷失去——所以不管他得到什麽,他都會困惑和痛苦;而大人們卻不同——他們早就失去這種奇妙的東西了,並且所有的痛苦都已經自愈了,所以他們看似敏感,實則遲鈍,他們痛苦得單純——因為得不到想要的東西而痛苦,這種痛苦隻要在得到後,就可以痊愈了。
這種奇怪的東西,從你開始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才顯現出來,你才會意識到它的流失。所以在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才會愈發孤獨和痛苦。
這種奇妙的東西?
賀楓不知道是什麽,也不知道別人有沒有,他猜想大多數人都會有。
他知道他正擁有它,也正在失去它。
他看著洛雲亭有些失落的樣子,伸手摸了摸這人的臉,然後俯下身,托起他的下巴,吻在他的額頭上——輕輕的一個吻,很快又放開了。他牽著洛雲亭的手,轉過身去,和這人一前一後地繼續上樓。
他能感受到他吻洛雲亭額頭時,這人片刻的僵硬,他牽起這人的手的時候,這人也有些猶豫——可是洛雲亭終究什麽也沒有說,也沒有掙脫他的手。
到了三樓,從樓梯處向左拐彎,直走到盡頭,是衛生間,衛生間門口還有側樓梯,可以從這裏上下樓,比較方便——但賀楓很少走這裏,他喜歡走樓中間的旋轉樓梯,因為浪漫?也不是,隻是喜歡。
衛生間裏很亮堂,瓷磚白得反光,燈光有些眩目。
隔間裏麵的位置並不寬敞,所以他們反鎖了衛生間的大門,沒有進入隔間裏麵,就在洗手台邊上換衣服。
洛雲亭背過身去,走到了門邊的位置。他也背過去,走到靠近洗手台的位置了。
他脫衣服很快,也聽到身後有悉悉簌簌的聲音,洛雲亭也在脫衣服了——這聲音讓他心中發癢,他想回頭,可是他克製住了,他知道不可以。
洛雲亭不願意的。
洗手台的牆上有鏡子,他本沒有注意,無意間一瞥,卻看到了鏡子中背對著自己的身影。他看到了洛雲亭白皙的背脊。
他的心神一下子慌亂了,趕快移開目光。他覺得自己的心髒在狂亂地跳動。
洗手台上方的燈光有些刺眼,他不能看向鏡子,也不能麵對著洛雲亭的方向,所以他麵向的空間就比較狹窄了。空氣裏有好聞的味道,是專門放在衛生間的蚊香的味道,這味道並不濃鬱,淡淡的,飄散在空氣中。
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手中這件傻子一樣的恐龍裝上,——這件恐龍裝並不薄,裏麵填充了棉花,讓衣服可以立起來,呈現出恐龍地樣子,有點像睡衣,但是更像遊樂場裏麵的動物形狀的人偶,隻不過他可以把臉和四肢露出來。
他正試圖拉開衣服側麵的拉鏈,洛雲亭忽然輕輕喚他:“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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