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壺中日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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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正閑著無事的夥計們馬上得了號令,撲過來眾星捧月般把他往雅間推。
一頓喧囂後,塵埃落定,周瓃坐在軟墊上,麵無表情地看著對麵身如細柳麵似桃花的葉小宛,她堆著熟練的嬌憨而甜美的笑,替他斟了杯酒“師兄好狠心,把我一個人丟下,去不得揚州,我隻能留在這裏當個酒童盆栽,今日才有幸為師兄斟酒。”
周瓃聲音冰冷“我倒覺得憑你的本事,天下九州隨處都去得。”
葉小宛奇道“我要有這本事早走了,我資質這麽稀爛你看不出來?”
“是。”他眼裏又泛出惡毒的意思,“正經修為不行,旁門左道的東西很精通,這麽想走,其他人不夠你勾搭?”
葉小宛不理會他的刻薄,反正是假的,她信口胡說“師兄是盼著我隻勾搭你一個,還得偷偷摸摸不叫你發覺?”
這女的煩死了,周瓃正打算罵點髒話,忽聽她笑一聲“以前我會,現在不會了。”
口無遮攔亂說話就是葉小宛,才不管他喜不喜歡,她就不刻意討好他,她就要在這場詭譎的夢裏使勁纏著他,任性妄為。
“師兄名諱是?”葉小宛端著手裏的半透薄扇,替他扇扇風,一麵朝他巧笑倩兮。
周瓃抓起一壇酒,“咣”一聲往案上一放“你是陪客人飲酒說笑?”
其實不是,她隻負責做美貌的盆栽吸引客人。
“師兄想讓我陪你飲酒說笑?”葉小宛取了隻新酒杯,“恭敬不如從命。”
他直接將那壇酒推給她,自己又取了一壇“我飲酒不用杯,你既然要作陪,隻得論壇來飲,能喝完這一壇,再與我說話。”
十個葉小宛也飲不了一壇,她為難地蹙起眉頭,忽聞夥計們敲響雅間門“葉姑娘,掌櫃方才問你怎麽不在大堂待著,你還是快下去吧。”
她利落起身,在酒壇上拍了拍,嫣然一笑“這壇酒我一定陪師兄飲,替我留著。”
窗外漸漸陰雲密布,雪亮的閃電劃破天頂,沒一會兒大雨便傾盆而下。
周瓃飲了四五壇酒,終覺饜足,桐柏城第二大酒館裏這味名叫“壺間風月”的美酒果然帶勁,許久不曾喝得這麽盡興。
他瞥一眼案上剩下的那壇酒,隻往袖中乾坤一放,推門出了雅室,下意識環顧一圈,卻見那桃花色的美人正被好幾個修士圍在當中,麵上不見驚惶,反而笑得比方才還甜美。
“吳仙主特意來請,我怎會不去?”葉小宛情真意切,“前幾次我便想去了,隻是身在其職,又有各種陰差陽錯去不得,始終是個遺憾。今日我一定去,還請諸位讓我準備準備,總不好說走就走。”
為首的修士不動聲色“姑娘不必著急,我等在此恭候,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都等得。”
這才真真是個殘酷的世界,修士們沒聚集成仙門,反倒在城鎮裏成了近乎惡霸一樣的存在,打著斬妖除魔的名號,魚肉黎民,仗勢欺人。吳仙主便是桐柏城的惡霸,早些時日便一直派人來這裏尋她擾她,最近更猖獗到試圖直接搶人了。
葉小宛默默環視酒館,這次吳仙主派來的是修士,掌櫃和夥計們早已躲起來,怕是後門側門也有人堵著不讓走。
二樓欄杆附近站著玄煙高挑的身影,她眼睛一亮,求助似的給周瓃丟眼色,他卻好似沒看到,返身又進了雅室,順手還關上門,擺明了不想找麻煩。
葉小宛心涼了半截,耳後又傳來那修士的聲音“桐柏城中無人會得罪吳仙主,葉姑娘素來聰明伶俐,自然懂得這個道理。仙主交代過,姑娘若實在不願去,便讓我給你帶一句話,‘大家都是壺中日月的客人,既然進來了,便是另一段人生,合該好好過下去才對’。”
她猛然一怔“壺中日月?客人?”
“葉姑娘有任何疑惑,吳仙主自然會替你解惑。””
她默然良久,終於點頭“行,走吧。”
修士中的豪富,葉小宛印象最深的是紫虛峰趙振,他在東萊城那座別館可謂富麗堂皇,但這位吳仙主顯然比趙振手筆大得多,已然有大荒妖君的氣勢,在城外高山上建住處,和昌元妖君的俊壇行宮比起來也毫不遜色。
真想不到有修士作威作福到這種地步的世界。
葉小宛被迫沐浴更衣,換了身雪白薄紗般的華美長裙,裙擺暈染大片粉豔杏花,默不作聲的侍女們在她白嫩的額間也畫上同樣一朵杏花。
她被放在鋪滿柔軟錦緞的軟塌上,十來個人抬著軟塌進了金碧輝煌的仙主房間。
吳仙主是個身材高大,看上去約有四旬的中年修士。他揮手將眾人斥退,方才迎上前,將葉小宛從榻上扶起,目帶驚豔“這些年我也算見過不少美人,卻沒一個有葉姑娘這般容姿。”
葉小宛退了一步,躬身行禮“壺中日月是什麽?求仙主解惑。”
吳仙主並不惱火她的開門見山,隻溫言道“看來你什麽都不知道,糊裏糊塗便進來了,若不是遇上我,豈非危險至極?這裏是神物壺中日月造的一場夢,進來後便會忘記所有前事,自現世的因緣中重新生就一段因緣。不過看來你還記得前事,與我一樣,我們都是對現世頗有執念的人。”
當真是一場夢?從未見過這樣真實的夢。
“壺中日月原是一對情深愛篤的神明所造。”吳仙主深深看了她一眼,“自然隻有成雙成對的愛侶才能進,你的愛侶呢?莫不是棄你不顧?看來我們又是同病相憐,我也曾有愛侶,相約一同來壺中日月,她卻變了心,我殺了她之後才想起前事。”
葉小宛下意識抽了口涼氣“……仙主的意思是,這裏每個都是真人?”
吳仙主笑了笑“從外麵來的當然都是真人,聽說有許多人即便出去了,還是千方百計想回來,這裏實實是個有趣的地方,對修士而言,或許比外麵還有趣得多,你待久些自然會喜歡。”
一隻手撫在頸畔,葉小宛渾身寒毛倒立,隻聽他又道“你運氣不錯,修為如此低微,卻留著命來到桐柏城。要知道,雖是夢境,在這壺中日月死了也是真正神魂俱滅。以後跟著我,想要什麽都有。”
他的手落下試圖解衣帶,葉小宛疾退數步,竭力鎮定自若“我餓了,有吃的嗎?”
吳仙主卻笑得開心“讓我看看你還有什麽有趣的借口,吃飽了之後呢?”
“我可以唱曲跳舞。”
“再然後?”
“然後天就亮了。”
吳仙主哈哈大笑“你不願,甚好,如此才有趣。”
他伸臂作勢來抓,葉小宛連滾帶爬躲了一圈,見他不過是貓逗耗子般的耍弄,心裏漸漸便有些絕望。
吳仙主饒有趣味“不過一場夢罷了,葉姑娘何必執拗?”
雖是一場夢,可倘若醒不來,與現實何異?
葉小宛撲向月窗,冷不丁窗戶驟然破碎,璀璨的金光潮水般湧進房間,倏地漲高數丈。
“轟”一聲巨響,屋頂瞬間沒了,傾盆大雨直貫而下,衝刷滿室煙塵。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她甚至沒看清發生了什麽,血水已被大雨衝得四處蔓延,吳仙主連屍體都不見。
周瓃的聲音自牆外傳來“這點稀爛修為,也好意思自稱仙主,真他娘的荒唐。”
可不就是荒唐?這位竟是真周瓃,記不得前事,樂滋滋地做著這個世界的周瓃,她卻沒這份好運。
葉小宛默默望著一地狼藉,破損的牆被一腳踹碎,玄煙身影朝她走來。
不是無視了她的求助,結果還是來了?
早知他是真的,她一定會好生避開,什麽黃粱美夢,就曉得世上沒這種好事。
她又退了兩步,暈染華美杏花的白紗裙擺拖在血水裏,周瓃看了看裙子上半幅猩紅的顏色,忽然道“為虎作倀的修士都被我殺了,你若肚餓,膳食房有吃的。”
……他竟真以為她想吃東西。
葉小宛張口想拒絕,卻找不到聲音,當真一路被他拽到禦膳房,鍋裏熱氣騰騰正煮著雞湯麵,香氣撲鼻。
周瓃盛了一湯盆遞過去“吃嗎?”
她欲言又止地看著眼前這個……臉盆?他真是太客氣了,隻有他能灌下一盆麵。
周瓃毫不客氣自己開吃,鍋灶的熱氣徐徐襲來,葉小宛隻覺亂麻鋪天蓋地。
情況反正是這麽個詭異情況,周瓃是真周瓃,殺完人非拽著她來吃麵,想想之前自己把他當假的,做出種種勾引舉動,她便希望地上馬上裂開一道縫,她好鑽進去。
周瓃大口吞麵,忽然喚了她一聲“葉小宛。”
她一個激靈,像被一鞭子抽在背上,當即彎下去畢恭畢敬行大禮“是!師兄有何吩咐?”
他皺眉看她“少犯病,你和吳仙主的話我聽到了,此處既然並非真實世界,能進就能出,你若能記起從何處來,或許便能從何處離開。”
有道理。
而且看起來周瓃還沒想起前事,太好了,她先前崩壞的行為還有救。
“我是在揚州鏡山附近被拉進來的。”
周瓃看了她一眼“和你的愛侶?”
葉小宛麵不改色“不錯,和愛侶一起,但我找不到他,不曉得一個人能不能離開。”
他眉頭擰得死緊“你有愛侶,還勾引我?”
“你不要亂說啊!”她連連擺手,莫名心虛,“誰勾引你了?我說話輕率了些,我有錯,但絕對不是勾引你!你不要誤會!”
她那若不是勾引,他把腦袋割了。
周瓃惱火又嫌棄地瞪了她一會兒,忽然又反應過來,倘若隻有愛侶才能一起進入壺中日月,那他也有愛侶?
他又皺了皺眉頭,淡道“我帶你去揚州,吃完麵就走。”
對麵的葉小宛修行一塌糊塗,看人臉色倒是十分精準,小心翼翼問他“師兄還是找自己的愛侶緊要些吧?揚州我一個人能……”
周瓃打斷她“回頭我會想辦法救她。”
葉小宛頭疼得厲害,冷不丁他又喚她“葉小宛。”
她再度一個激靈便試圖行大禮,行到一半便被他揪著後領拎直身體,他直直盯著她,慢吞吞地說道“你要是再這樣犯病,我就把你嘴封上。”
周叢華向來說一不二,說吃完麵就走,當真就走,也不管夜色料峭。
一夜沒睡的葉小宛被迫趕了許久的路,午後終於來到一座村落,好容易借宿到民居,她簡直渾身發軟,恨不能馬上癱床上,把一身累贅的華麗紗裙撕個粉碎。
可周瓃並不想放過她的樣子,又叫她“葉小宛過來。”
以前怎麽沒發現周叢華這麽煩人?
她無奈地湊過去,卻被捉著胳膊拽進屋,周瓃從袖中乾坤取出那壇壺間風月推給她“該你兌現諾言了。”
……意思她受了那麽大的驚嚇,趕了一天一夜的路,還得喝一壇烈酒?
“你有病吧?”葉小宛自暴自棄地豁出去了,“累得半死讓喝酒,我不喝!”
周瓃看了她一眼“也行,那出去後我找你兌現。”
“我喝!”
不就是喝酒嗎?葉小宛剛拆開酒封,周瓃已接過酒壇把酒倒進壺裏,又取出兩隻瓷杯,替她斟上,突然問她“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她聲音冷淡“不認識。”
周瓃與她碰杯,繼續問“你的愛侶……什麽樣?”
好家夥,看不出周叢華頗有心機,多半是想灌醉她套話。
葉小宛眉梢微揚,聲音變得溫柔“他是個各方麵都挺一般的人,不過我隻喜歡他一個。”
他好似隱隱有怒意,又舊話重提“既然如此,你為何要……”
她確然勾引他了,他不是沒上鉤?還直接把她丟下了,做什麽擺出受害嘴臉?
暴雨拍打木窗,聲勢驚人,葉小宛就著雨聲一杯杯飲酒,她本就不善飲,數杯壺間風月下去,脖子已開始泛紅。
電光閃爍,照亮她手背上一道長而猙獰的傷疤,蔓延去手腕,沒入白紗長袖中。
“這個傷是?”周瓃問。
葉小宛撩起紗袖,隻見傷疤一直延伸到手肘處,她卻不甚在意“小傷,早就痊愈了。”
周瓃低聲道“是狗妖之後受的傷?”
“不是,早就有了。”
可他替她療傷時,沒見到這樣顯眼的傷疤。
周瓃突然喚出金光長刀,丟在她麵前,還未來得及說話,她好像已明白他的用意,酒意上頭地笑出來“幼稚。”
因覺他盯著自己看,葉小宛摸了摸發燙的麵頰“我臉很紅?我一喝酒就這樣,並不是醉了。”
飲酒者說這種話,多半就是醉了。
周瓃從她手中拿酒杯,她卻不放手,纖細的手指非要與他較勁。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她眉心那點朱砂杏花已揉亂半個,越發襯得雙目中春水欲滴,笑靨淺淺。
他沒用力氣,拉鋸似的一點點跟她磨,順便開始套話“葉小宛,你的愛侶是?”
葉小宛指了指他,醉得舌頭都大了“想套我話?”
她也太他娘的能撐。
周瓃蹙眉不滿地看她,看著看著目光卻軟下去。
第一眼見她,他便覺麵善,她雖看起來不像什麽好東西,可離開後他老是夢見一些若有若無的片段,及至聽到吳仙主的話,他忽然有了一絲了悟。
他和葉小宛以前多半認識,就連此刻心中蒸騰起的柔軟情緒都似曾相識,仿佛很久前他便對著同一個人生出同樣的柔絲。
與他牽扯的力道越來越弱,對麵的葉小宛看上去像是要睡著了,他稍稍用了點力氣將酒杯奪走,反手扶住她肩膀“算了,去睡吧。”
她扶著酒案起身,夢囈似的“叢華師兄也早些休息。”
周瓃一把勾住她的腰“你叫我什麽?”
葉小宛醉得亂糟糟的腦袋裏始終繃著一根弦,此時弦被觸動,她登時清醒不少“我說師兄早些休息。”
他看了她片刻,突然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想好了,既然忘了愛侶是誰,索性忘個幹淨。從今天起,你也不許再想你那個愛侶,你是我的人。”
葉小宛瞬間嚇得酒醒大半,因覺他抱得甚緊,她奮力掙紮“你瘋了!”
周瓃連著她的雙臂一起緊緊箍住,聲音低下去“我們以前認識。”
“認識又怎麽樣?又不是那種關係!我們各自有喜歡的……”
“你騙我。”
若純粹隻是朋友,為何裝作不認識?為何來勾引他?
“你根本沒有那個愛侶。”周瓃掐住她的麵頰,“我也沒有,我們是一起進來的。”
她張開的嘴唇一下被堵住,耳朵裏像是有無數風聲在狂掃,她從鼻息裏發出哼出抗拒的聲音,卻無論如何也掙不開。
慌亂間,葉小宛終於尋到空隙順利將臉極力偏過去,咬牙切齒地念他名字“周叢華!你簡直是無恥!”
周瓃雙手捧住她的臉,拇指抵在她眼角“是你先起的頭,我上鉤了而已。”
上他娘的鉤!明明看都不給看,碰一下就把她扔飛,發起瘋卻這樣強迫她。
“你無恥!”她眼尾微微泛起一抹紅。
周瓃凝神不知想些什麽,忽又眯眼望向她“我想起了,你尾椎上是不是有一粒小紅痣?”
……原來還有更無恥的。
葉小宛從未有過此時此刻的後悔,她不該生出妄念,或許連花妖一族也不該進,直接往大荒去,這些致命的尷尬都不會有。
愚蠢的花妖總是被引誘住,軟弱不堪地試圖說服自己僅此一次。
他若是假的多好,她馬上就跳下去,順從自己惡劣的自私,在幻夢裏替自己圓滿所有遺憾。
可他是真的周瓃。
怎可能再續前緣,都過了那麽多年,人妖殊途,終究不得開花結果。
葉小宛深深吸了口氣,聲音變得平靜“周叢華,真正的葉小宛是個花妖,還差點害死你,你清醒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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