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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相思橋上

  令狐蓁蓁抱著一堆書回伶館時,醒齋先生正興衝衝地招呼自家兩個書童:“笑笑,貝貝,快!把紙筆收好,我們今天就出發去南之荒!”


  虞舞伶在一旁噘嘴抱怨:“我上台的時辰還沒到,大哥倒先要走,每回都這樣!”


  醒齋哈哈大笑:“抱歉,那隻旱魃不等人!”


  什麽旱魃?

  令狐蓁蓁一頭霧水,貝貝好心給她解釋:“小伶人們也是從客人嘴裏聽說的,大概上個月中開始,南之荒出現了一隻到處亂走的旱魃,每次出來都是鋪天蓋地的黑霧,而且都是突然出現,亂走一段後又突然消失。奇怪的是,既不害人,也不會讓土地變得焦枯。南荒帝派妖臣查過,但始終抓不到那隻旱魃,所以先生可能想自己試試抓旱魃。”


  醒齋先生急忙搖手:“旱魃可不能抓!咱們隻是就近看看。”


  說罷,他轉過來問令狐蓁蓁:“令狐姑娘和我們一塊兒去嗎?”


  南之荒她可不想再去,再說司幽國的記載她查了不少,都說以前曾處東之荒,後來族裔稀少,飄遊無定,有思士思女傳聞的,隻有東北二荒。


  她搖頭:“我去東之荒,走北之荒比較近。”


  醒齋不大放心地看著她,這小姑娘說話舉止總帶著股淡定勁,看上去仿佛無懈可擊,可那天的哭聲不是假的,縱然有修為,獨自飄蕩在大荒,想想有些淒涼。


  他斟酌片刻,溫言道:“令狐姑娘可願做我的書童?大荒這裏少有中土人願意長久待著,有你在正是幫了我大忙。何況你四處漂泊,身上沒有銀錢如何是好?書童每月十兩銀雖然不多,衣食總歸有保障,你覺得怎樣?”


  有錢賺當然好!


  可不知為何,令狐蓁蓁腦海裏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帶著謹慎的戲謔:小師姐,做了修士可再也做不得書童。


  她微微一愣,這誰和她說的話?真沒道理,她明明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好。”她答應得特別利索。


  秦晞在傾仙城繁雜亂布的小巷裏繞了許久,好容易回到大路,天色已然徹底暗沉。


  風雪漸盛,他對著滿街五顏六色的彩瓦又一次露出茫然神色。


  這是哪兒?


  他沿著河畔大道款款前行,遠遠地望見相思橋,剛鬆一口氣,不知怎麽回事,忽覺自己走過這裏,那時身邊跟著的絕不是叢華與顧顯之。


  誰曾與他牽著手下橋?他記得那隻手涼而軟,還有被風雪拂動的黑色薄紗,一截玉白而纖長的後頸在罅隙間若隱若現,極美。


  記憶像是有大片空白填不滿,秦晞驟然停下腳步,頗有鑽研精神地使勁琢磨。


  是春夢?是錯覺?

  街對麵不遠處有一行人在道別,有個姑娘說話聲大且清脆,說個沒完:“……你好好照顧自己,再遇到傷心事,哭可以,可別吐血啦。這氈帽給你,愛戴就戴著,不愛就放著,給先生當書童就是東奔西跑辛苦些,不過對你來說應當不算什麽……”


  秦晞好容易琢磨出的一點點回憶苗頭被她吵得稀碎,不滿地望過去,卻見那一行人裏竟有兩個認識的,一個是醒齋先生,還有一個是傍晚遇到的女騙子。


  她怎會認識醒齋?


  他不動聲色上前拱手行禮:“想不到在大荒會遇見醒齋先生,有禮了。”


  醒齋一見他,先是驚喜,隨後卻莫名露出個尷尬的神情來,一麵還禮,一麵試圖把令狐蓁蓁擋一下,不想她毫不猶豫撲了上去。


  “你才是騙子!”


  令狐蓁蓁終於把騙子二字還給他,頓覺渾身舒爽。


  秦晞又朝她友善地笑了笑,跟沒聽見似的頷首示意,旋即側身讓過她,隻與醒齋寒暄在一處。


  醒齋見他被令狐蓁蓁罵完毫無反應,風輕雲淡好似不認識她,心中越發肯定是他負了令狐。


  唉,原來小姑娘並不是真的忘了,嘴上說忘心裏仍恨,與負心郎君不期而遇,隻能恨恨罵一句“騙子”,可憐可憐。秦小友當真作孽,看著人模人樣,卻沒有心。


  寒暄下去終究尷尬,他們這些外人杵在這邊更加尷尬,醒齋含笑道:“我急著趕路,就不與秦小友多敘了。小友空了可以來玄山,我請小友品嚐玄山美酒。”


  他身後忽有妖雲如蛇尾,裹住笑笑與貝貝,方騰空而起,卻聽笑笑大聲道:“令狐!莫忘了給你的親親陳師兄寫信!”


  聲音洪亮又清脆,正是先前說個不停的那位。


  她聽醒齋說令狐蓁蓁是被人辜負,所以才又哭又吐血,眼下見這年輕修士容姿雋秀,貝貝和先生一見他就神情微妙,加之令狐怒氣衝衝地,他必然就是辜負她的人了。


  她有心替令狐蓁蓁出氣撐腰,替她杜撰個陳師兄出來,又大聲道:“你的親親陳師兄還在等你回去!你忙完了記得早點與他團聚!他……”


  貝貝一把捂住她的嘴,妖雲漸行漸遠,消失在夜色中。


  陳師兄是誰?

  令狐蓁蓁不解地轉身往客棧走,沒走一會兒,卻覺秦晞不遠不近跟在後麵,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你幹嘛?”她問得隱含警惕。


  秦晞偏頭想了想:“我不認識客棧,姑娘能帶我去麽?五文錢。”


  “十文。”她對沒好感的人要價得高一倍。


  看來她倒是個爽直人,有債必要,有仇必報,算幹淨就再不追究。


  秦晞點頭:“可以。”


  令狐蓁蓁又開始在前麵認真領路,忽聽橋上有人喚:“大伯等等我!”


  她下意識扭頭看了一眼,便見一個瘦削男子慈愛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腦袋。


  她也摸了摸腦袋,順手把頭發撥去腦後。


  秦晞見她像是突然被雨淋了似的蔫下去,停了片刻,忽然道:“令狐姑娘,下午是我失言,抱歉,你別放心上。”


  令狐蓁蓁抬起頭,相思橋上所有的燈火都在他幽黑眼底靜靜燃燒,清透而璀璨,特別好看的顏色。


  她“嗯”了一聲。


  “你是秦……”秦什麽來著?

  “秦晞,字元曦。”秦晞又補了一句:“東方未晞的晞,元曦二字是……”


  “元宵的元,晨曦的曦。”令狐蓁蓁盯著他的眼睛,“秦元曦。”


  他隻覺漫天風雪忽然變得滾燙,不由自主微微退了一步,卻聽她輕柔的聲音說道:“我是令狐蓁蓁,其葉蓁蓁的那個蓁蓁。”


  秦晞移開視線,聲音莫名輕了幾分:“好,我知道了。”


  那天晚上,秦晞又開始做夢。


  半年來他幾乎日日有夢,永遠是一根利刃刺著心,痛徹心扉,在一望無際的蒿草沼澤裏尋找一個人。


  最近夢境卻變了,他離開了漫漫蒿裏,漫無邊際地四處徘徊,心裏喜悅又焦灼,想要找到一個人,魂牽夢繞的那個人,被他從蒿裏拽回來的那個人——


  細碎風雪鋪天蓋地,滾燙的,秦晞像是回到相思橋上,燈火輝煌。


  對麵是一隻小狐狸,目光清澈卻哀傷,仿佛被雨淋濕了毛茸茸的耳朵。


  他想把她抱在懷裏,摸一摸她的腦袋。


  醒來的時候,那根利刃仿佛還指著心,猶在隱隱作痛,秦晞一個翻身坐起,深深吸了口氣。


  或許每日做夢便是獲取風雷魔氣的代價?以前也不見這樣。


  他百無聊賴地摸出鍍金木簽,看著上麵玄乎的八個字發愁。


  此身彼身,在彼身中。


  這到底什麽玩意?全然摸不著頭腦,大荒那麽遼闊,他要到哪裏去找?


  秦晞歎著氣推開木窗,窗外一片白雪皚皚,昨晚的細碎小雪已變成鵝毛大雪,密密麻麻雪片後,他望見一道窈窕的竹青身影。


  令狐蓁蓁一手捧著紙袋,一手捏著包子埋頭吃,熱騰騰的霧氣從唇邊溢出,她吃得一臉滿足,若頭頂有耳朵,必是滿意地搖來搖去。


  好想用風勢彈她一下。


  這念頭突如其來出現在秦晞腦海裏,自己也覺詫異。


  是不是太輕薄了?他苦惱地撥了撥頭發,這兩日不知怎麽回事,又是錯覺又是試圖輕薄女子,得把無妄法好好練練。


  最後望一眼令狐蓁蓁,她正站在相思橋上。清晨行人不算多,她忽地一揚手召出了一條氣派的紙飛龍,悠哉悠哉地騎上龍背,眨眼竄上天。


  秦晞手裏的鍍金木簽掉在了地上。


  那是紙通神,二脈主的行之法,她當真是太上脈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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