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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孤橋盡頭

  有無數落花輕輕刷在頭發和臉上,風帶來暖洋洋的香氣。


  秦元曦背著她走得很慢,晃晃悠悠,他聲音也慢悠悠地:“師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迷路來到這裏,風景很好,等下讓小師姐看看,你一定喜歡。”


  眼睛上被罩了一團黑霧,什麽也看不見,想說話,聲音又被封住。令狐蓁蓁怔了半晌,抬手去觸碰他的臉,手被他抓住了。


  “再等一下。”他柔聲安撫。


  等什麽?

  她隻覺恍惚,她想說話,想看他。或許是道個歉,或許他不愛聽,那她多看一會兒他也挺好。


  “等下小師姐想怎樣看,怎樣說,怎樣碰師弟都行。現在別。”


  為什麽一定要等一下?

  令狐蓁蓁想起他說“孽緣扳成善緣”的話,還有他說過兩次,替她願意,替她做美夢。他不願看她的眼睛,不想聽她的聲音,可是等一下就能夠。她忽然有些明白了。


  他並不喜歡現在的令狐蓁蓁,那個有可能想起一切的令狐蓁蓁,曾經用飛刃穿心的令狐蓁蓁。


  合情合理,理所當然,她也不會喜歡。


  但喜不喜歡,那都是真實。


  令狐蓁蓁震蕩靈氣,瞬間騰風而起,冷不防一團團風勢直接裹住身體,她一下被拉高,如風中枯葉似的亂飄不知去哪兒。


  後頸被人握住,秦晞卡著她的後頸大椎處,圈著腰身將她攬進懷裏。


  “你會騰風了。”他聲音裏聽不出是高興還是惱怒,“說了和我學,你又耍賴。”


  話音一落,肩上一陣巨痛,是被她狠狠咬住了。她總愛咬人,也總是輕輕地咬,頭一回咬得這樣重。


  秦晞並沒推開她,反而按得更緊:“隻是咬我?小師姐沒有放飛刃,可見心裏還是記著師弟的。”


  飛刃?他說過許多次飛刃穿心的話,恍若有病,但她現在懂了。


  他當然會一直記著那根穿心的飛刃。


  令狐蓁蓁驟然鬆口。


  秦晞抱著她繼續慢悠悠地走,五指卡在她後頸大椎上,如臨大敵般防備,聲音卻變得極溫柔:“小師姐喜歡出去玩,等一下我們就可以好好玩。你喜歡哪裏?揚州山水旖旎,青州大氣,雍州端正,梁州山特別多。九州各有風情,你會開心的。”


  倒也不必一定回太上脈,找個僻靜無人的地方也是一樣,早些拿回盤神絲,她早些能忘掉不愉快的東西,永遠做無憂無慮的小師姐,他的小師姐。


  忘了大伯,忘了令狐羽,有秦元曦就好。


  沿著半山的繁花路,他停在一座隱秘小巧的山穀間,眯眼欣賞滿穀的花,還有一個清澈的小池塘,花瓣飄在水麵上,景致很好,這裏很好。


  懷裏的令狐蓁蓁不再動,唇上染了些許他的血。


  秦晞用指尖輕柔地擦拭去,聲音更輕:“小師姐,別和師弟耍賴,你說要永遠在一起,我已經應下了,那就絕無反悔。太上麵時常胡說,太上脈可是一言千金。”


  可那時候她什麽都不知道,親手種下孽緣,還要聽他說扳正回善緣的話。


  令狐蓁蓁忽然想起妖馬背上被風雪縈繞的秦元曦,那場景她反複夢見過許多次。他那些延伸在玄白二色裏如墨線般的頭發,還有那個得意而無奈,夾雜戲謔的笑,說:太上麵疑心重,絕不吃虧,太上脈可不一樣。


  他後來再也沒這樣笑過。


  盤神絲或許又開始攢動,她覺得心口特別疼,眼淚又不受控地溢出來,一顆顆暈染在他肩膀的血痕上。


  秦晞低頭看她,她半張臉被他用黑霧罩著,隻有小巧的鼻尖與豔紅的嘴唇微微翕動,有一顆淚珠掛在唇角。


  他抹去那顆淚,停了一會兒,問:“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


  問完,他又想起她聲音被自己封了,自嘲地笑了笑。


  秦晞將她放在柔軟草地上,她既沒試圖朝他說話,也沒試圖剝離黑霧,隻慢慢朝前走了兩步。


  山穀繁花盛開,和暖的陽光透過花朵縫隙落在她柔嫩的麵頰上,她的發色比常人稍淺,唇色比常人濃豔,太上脈的羽衣穿在身上都是婀娜窈窕,引人注目。


  黑霧蒙眼,秦晞想起思女的故事來,忽然能夠體會南荒帝的心情。


  他也不會放手,怎樣也要留她在身邊。


  秦晞又覺耳尖發燙,放慢腳步走過去,握住她的手,繞著整座僻靜山穀走了一圈。


  “這裏花開比外麵晚一些。”他聲音溫柔地給她敘述,“有很多杏花,也有梨花和櫻花,還有海棠。”


  是嗎?可她看不到。


  他拽了她一下:“前麵是池塘。”


  令狐蓁蓁坐下去,伸手朝前探,果然觸到冰冷池水。


  望不見盡頭的橋已不單隻在夢中出現,它時刻懸浮腦海,無聲地呼喚她把它走完。


  她看見在暴風雨裏竭力奔跑的自己,滿頭滿臉的水,起先表情扭曲,可漸漸又變得迷惘,最後停下腳步,像青煙一樣化開。


  再睜眼時,天地大不同,她望見大荒春夜冷雨裏的半山梨花,宛若新生。


  秦元曦的手輕輕摸在頭發上,他坐在了身側,溫文爾雅的聲音在山穀間低低回蕩:“我第一眼看到你,你是提著斧頭站在欒木下吃餅,那麽大一張餅,竟然吃完了。我就想,大荒人的腸胃多半與中土人不同。”


  並不,是她比較能吃,不要冤枉大荒人。


  “你要錢,訛詐,還割我衣服,往裏麵塞蚯蚓。”


  他那會兒也還是賴賬的絕世敗類,她討厭死他了。可是如果知道後來會有這麽喜歡他,她就不會塞蚯蚓,隨便塞點泥巴就好,蚯蚓還挺難抓的。


  “還會抓老鼠。”秦晞在她腦殼上彈了一下,至今語氣仍充滿驚歎。


  他可真是養尊處優,老鼠蚯蚓都見不得,沒人領路就能瞎走到天邊去,她才要驚歎。


  “你身上還有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大荒手藝人真不簡單。我並不喜歡大荒,但你很有意思,所以一直留著你為我解悶。後來,我想把你帶回中土,每天陪我解悶。大荒的天火雖然很好看,可中土也有你會喜歡的神跡。大荒有的中土都有,還更多,我期盼你喜歡這裏。”


  她挺喜歡,因為有秦元曦在。


  他那個不打理積雪的庭院,柔軟舒適的被褥枕頭,還有滋味濃烈的一醉方休。喜歡他寫她的名字,字跡圓柔,像是舍不得下一點重筆,還用指尖在上麵輕點,仿佛點在心上。喜歡他身上的味道,所以朗月村借醉放肆,她記得被他緊緊抱住的感覺。


  與他在一起實在愉悅而美妙,萬物皆生輝,都是真實的令狐蓁蓁的感受。


  “蓁蓁,我把你喜歡的都留下。”秦晞在她頭發上吻了吻,“別離開我,永遠陪著我。”


  令狐蓁蓁握緊他的手,舍不得放開。


  他曾說她貪心,這也想要,那也想要。他錯了,她可一點也不貪心,貪心的是他才對。封住她的眼與嘴,如此拒絕從沉淪裏脫身。


  小氣又擅長算爛賬,總是不開心,世上最貪心,是她最喜歡的秦元曦。


  她鬆開了他的手。


  奇異的呼嘯聲驟然響起,發光蛟龍般的飛刃衝天疾飛,秦晞心中一沉,隻覺身畔的令狐蓁蓁像是被風吹起來似的,一下飛上樹頂,抬手剝離覆麵黑霧。


  她沒有看他,隻是抬頭望著在雲間飛舞的發光巨龍。


  當它們散落,會如榣山天火星落,特別好看。


  不過秦元曦說的也沒錯,它終究是個殺人利器。


  散落的飛刃又一次合攏為一,她纖細的指尖一晃,呼嘯著朝秦晞刺去,她翻身下樹,也如曾經那樣,小狐狸般急急朝他奔去。


  躲,還是不躲?


  秦晞並未怎麽猶豫,急急側身避讓,呼嘯的飛刃一個急竄,懸在他心口前,微微觸了一瞬,旋即調轉方向,化作一線光,無聲無息穿過她的身體。


  雪白的羽衣迅速被血染紅,被血浸染的小狐狸沒有再奔向他,她停下了腳步。


  盤神絲入心,隻能心口穿一刀,她刺過他,現在刺回來了。


  神物隨著鮮血離開,令狐蓁蓁覺得眼前那條望不見盡頭的橋忽然有了盡頭,橋下過往雲霧震蕩著齊齊散去,一瞬間,天清地朗。


  盤神絲驟然鑽入經脈,巨痛與極致的震驚令秦晞視線散亂,他竭力望向她,她在說話,雖然聽不見聲音,可她說:還給你了。


  她也望著他,露出一個似愧疚,又好似依戀,恍然大悟的笑。身體漸漸如灰燼般散開,一行血淚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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