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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倒轉因緣

  被溫晉毫不留情彈出鏡術的周璟正在山底湖麵上發瘋,半座湖都快被他掀翻過去,大浪一個接著一個,慌得靈風湖修士們紛紛出來疏散遊人。


  顧采雖焦慮萬分,卻也不得不勸慰:“叢華兄,溫晉的巢穴不知在何處,你莫要胡亂浪費氣力,還是等晚些與靈風湖的長老們商議一下吧。”


  商議個屁!早知那溫晉是紫虛峰修士,他就該把這身累贅的婦人衣裙脫了,拚著肉搏,他不信打不過那狗日的!

  見靈風湖修士們將遊人們都帶遠,他當即發起力來,眼眸裏都泛起璀璨金光——今天他就要把這座湖給砸爛,揪出溫晉的巢穴!


  誰想湖麵忽然沸騰般翻滾跳躍,湖水頃刻間被通天徹地的風雷術炸上了天。


  周璟從沒見過這樣浩大可怖的風雷聲勢,激烈的雷聲在天地間轟鳴,震得他耳朵與胸口生疼,傾盆大雨下一刻便嘩啦啦滾落,四下裏白茫茫隻有雨簾。


  碩大的紙狐狸自雨簾後疾馳而來,驟然停在二人身前。


  秦晞翻身而下,他的臉色前所未有地難看,隻急急說了一句話:“帶我回客棧!快!”


  他懷裏抱著個血人,正是令狐蓁蓁。


  天將暗時,突如其來的暴雨仍然毫無停止的勢頭,葉小宛終於安頓好遊人們,頂著雨急急往客棧跑。


  因事出緊急,客棧大通間內的客人被暫時請出,三才門的補元療傷陣已在地上鋪開成型,柔和的淺綠色光輝緩緩跳躍,被救回的失蹤女子們正在陣中昏睡。她們幾乎都遭遇過虐打,本就奄奄一息隻剩半條命,又以普通人血肉之軀被當做催動禁術之陣的基石,隻怕難熬。


  葉小宛奔進通間,環視一圈,喘著氣問道:“令狐姑娘呢?”


  周璟正掐住一位紫衣少女的脈門凝神試探,沉聲道:“她傷勢過重,大陣治起來太慢,元曦正替她用神靈繭療傷,此術極難,不能分神,等治好了再去看吧。”


  令狐瀕死已叫人焦頭爛額,偏生眼下還有個棘手的丫頭——紫虛峰趙振的小師妹薑書。


  先前他們推斷失蹤女子共八人,元曦卻從湖底帶回九個,多出的正是她。她中的昏睡術甚是奇異,怎麽都弄不醒。


  顧采指尖凝了一團醒神術的藍光,剛點在她額上便又一次迅速被彈回,他隻能搖頭:“不行,溫晉下的昏睡術絕非尋常,還是通知紫虛峰,讓他們派人來看看。”


  周璟立即取出紙筆:“我來給她師兄寫信吧。”


  恰好大荒的事還欠趙振人情。


  見葉小宛滿麵擔憂,他雖也滿心煩躁,到底還是開口安撫:“不必多想,人能都帶回已是萬中無一的大幸。”


  誰也沒想到此次對付溫晉如此猝不及防,關鍵時刻他們還被彈出去了,誰也不曉得湖底洞穴裏發生了什麽,導致令狐重創瀕死。


  按理說,有元曦在,不應該。


  周璟皺緊眉頭,扭頭望向窗外,令狐蓁蓁房間裏沒有燈火,隻有神靈繭淺青的光輝潮水般緩緩湧動。


  神靈繭的青光直到醜時上下才漸漸收斂,被包裹在絲緞般神靈繭中的令狐蓁蓁呼吸已趨平穩綿長,應是陷入了沉睡。


  秦晞揚手撤了術,風勢托著她的身體放回床上。


  他沒有過去,也沒有離開,隻滿麵疲色地行至窗前,靜靜聽外麵暴雨傾盆的動靜,木雕似的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床帳內忽然傳來異樣的動靜,像是有隻垂死的獸在無力掙紮,壓抑而粗重的喘息一陣陣透出來,夾雜著低微的哽咽。


  秦晞深深吸了口氣,近乎猶豫地停頓片刻,終於還是擦亮燭火,執燈悄無聲息步去床前,輕輕撩開紗帳。


  令狐蓁蓁正蜷縮在被子上劇烈發著抖,齒關嘚嘚作響。


  似是對燭火有反應,她艱難地轉過臉,睫毛上滿是淚水,和著滿頭滿臉的冷汗團團滾落,枕頭已濕了大片。


  她神誌不清地哀求著:“大伯……我好痛……”


  火光猝然熄滅,一雙手將她抱了起來。


  最輕微的觸碰都像是要揉碎她,令狐蓁蓁張嘴欲叫,冷不丁兩根手指塞進嘴裏,撐住齒關防止她巨痛下咬傷舌頭,也堵住了她的聲音。


  這是盤神絲被觸發後,給予宿主的代價,她沒有駕馭神物之法,正被難以想象的劇痛折磨,無可避免。


  秦晞並沒有猶豫太久,扶正她的腦袋,俯首將額頭抵在她冷汗涔涔的額上,凝神貫氣,勉強用自己的氣令暴動的盤神絲鎮定下來。


  這法子不啻飲鴆止渴,越是這樣做,盤神絲隻會越跟她拴得死死地。


  可是這世間的事沒道理,他自己亦是沒道理中的一員,索性任它荒唐下去。


  再荒唐,也比不過洞底毫發無傷醒來,發現她成了血人時的震驚。


  是什麽緣故令她無意觸發盤神絲,把瀕死之傷的因緣倒轉在了自己身上?


  誠然秦晞想過,倘若無可避免一定要有人受傷,那麽傷者是她最好。可他卻沒有順從理智,自顧自做了最壞的選擇。而她也自顧自把局麵扳回了好結果。明明沒有人丟命,再好不過,他卻不明白,理不順,仿佛她和自己都變成了無法解讀的絕世難題。


  窗外暴雨不知何時已變成細雨,令狐蓁蓁短促的哽咽低微近乎不可聞,掙紮的氣力也弱下去,漸漸再也不動。


  秦晞緩緩拭過她冰冷潮濕的麵頰,將睫毛和眼角上的殘淚抹去。


  烏雲密布,屋內的黑暗令人窒息。


  是靠得太近,看不見她的臉,他開始為自己的沒道理尋找道理。太上脈修士行走正道,這裏有個人痛不欲生,他做的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


  這令他感到一種苟且偷生般的短暫安寧,指尖向下,將她唇邊的眼淚也擦去。


  雨聲越來越小,終於停歇時,令狐蓁蓁也徹底平靜下去。過得半日,她好似還做起夢來了,把他的手指當肉來咬,咬得賣力又艱辛,要不是裹了金行術,他這兩根手指隻怕留不住。


  秦晞抽回手,把她重新放回床上。


  雨收雲散,月光灑落窗楹,讓他可以看清她的臉。


  強撐的道理瞬間倒塌。


  當然,她不是方才虛構出的“誰”,也沒有什麽“正確的選擇”,他知道,肆無忌憚的沒道理都是因為令狐蓁蓁。


  月色雪亮的深夜,秦晞獨個兒在床邊枯坐,揉著被撕扯得生疼的腦殼,坐了一夜。


  令狐蓁蓁卻做了一夜雜亂的夢。


  她覺著自己像是回到了住在深山時,還變得特別厲害,修士該會的她都會,甚至能引來天雷地火。可因著無人相伴,她的厲害隻得一群猴子買賬,拿她當大王,送來一條烤得香噴噴的豬腿,卻怎樣也咬不動。


  分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回憶,她想仔細搜刮一番記憶,冥冥中卻有什麽阻止她去想,念頭一起便如雪花入水,毫無痕跡。


  恍恍惚惚,好聞的曬幹花草的香氣縈繞四周,令狐蓁蓁微微一動,驟然睜開眼,但見室內輕紗委垂,窗格精美,竟是靈風湖仙門內的客棧。


  窗外晨曦微露,清幽水墨般的色彩,映在床邊秦元曦的側臉上,他正靜靜看著她。


  或許她仍在做夢,明明記憶裏前一刻還在生死一線地焦慮著,後一刻他卻安然無恙地出現在靜謐拂曉間,甚至能開口說話:“可算醒了,知不知道你背後被穿了多少個窟窿?”


  令狐蓁蓁愣了片刻,忽地一骨碌起身,扯住他前後左右不知看了多少圈,時不時還伸手摸兩下,他就任由她這樣摸看,一點反應也沒有。


  確定他身上沒有傷,她神色一鬆:“你沒事了?”


  “我有什麽事?”秦晞看她的眼神仿佛她在說胡話,“有事的是你,傷重瀕死,差一點就救不回。”


  ……什麽?令狐蓁蓁懵了:“我……傷重瀕死?可是……等下,我們怎麽出來的?”


  秦晞歎了口氣:“當然是我帶你出湖底的,不然還是你背我出來?小師姐,你就是不聽話,我都和你說了離遠些,你非往前湊,結果被溫晉的白骨術戳成血人。有你這麽做小師姐的嗎?師弟半條命都被你嚇沒了。”


  是這樣?


  秦晞卻像跟她算總賬似的:“你還用龍群飛刃,本來溫晉有些輕敵,你甩飛刃才叫他下了殺手!你還記不記得答應過我什麽?還記不記得咱們有個賭約?”


  令狐辦事倒是利索的,失蹤的女子們都是被她從洞裏拖出來的,可唯獨不見溫晉的屍首,跟白骨碎屑混在一起的是根本分不出形狀的血泥,隻有龍群飛刃能把人切得這麽稀碎。


  真不讓人省心,是把他的話當耳旁風?

  令狐蓁蓁摸了摸腦門,裏麵生疼生疼地。


  她分明記得是秦元曦被穿了一堆窟窿,還記得他的血把外衣都浸透了,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麽?她隻是想不起。


  好像一覺醒來什麽事都不對勁,她不信他沒事,也不信自己出事,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她確然是有事的樣子,秦元曦卻神清氣爽地,正擺出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真真奇也怪哉。


  她索性不去想,隻痛快承認:“打賭是我輸了,答應你的事也沒做到,東西還你。”


  說罷便抬手去解脖子上的上清環,卻被秦晞一把攔下,動作簡直可稱粗魯。


  令狐蓁蓁訝然抬眼,正對上他暗沉的眼眸。


  她說不出這是什麽眼神,像是狂怒到極致的陰鬱,又像是隱隱約約的恐懼,還摻雜著迷惘與震驚,總之特別複雜。


  “為何不聽我的話?我說過,術法用過必留靈氣痕跡,知不知道你身份若暴露,會有多少麻煩?”


  他聲音裏終於有真實的情緒流露出來,壓抑的怒火,還有對她的無可奈何與不知所措。


  令狐蓁蓁坦率點頭:“我知道,可我更怕你會死。”


  太上脈修士,令狐羽的女兒——這些外麵世界的身份固然無法回避,可她依舊更在乎“令狐蓁蓁”的喜愛與厭惡,她不能讓他死,就是不能。


  秦晞驟然鬆開她。


  “你還在說夢話。”他聲音很低,“是你擅自用了龍群飛刃,怎麽叫怕我死?差點死的人是你自己。”


  她沒有說話,他等了半日,終於再次對上她的雙眸。


  還是那樣直率的眼神,毫不掩飾,一眼望透,仿佛在說:那一切當然不是夢,我就是這樣怕你血流滿地。


  他想了一天一夜找不到她觸發盤神絲的理由,此時此刻,她給了答案。


  絕世難題般的答案,也或許曾經在偶爾的恍惚罅隙間,他得出過同樣的答案,卻不肯深想,也不願相信。


  秦晞急急移開視線,甚至有些狼狽。


  無來由的恐懼讓他陡然生出回避之意,見她伸手似是要扶住自己,他立即摁在她腦門上,緩慢而不容抗拒地將她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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