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日記33(一)
某月某日天氣晴心情無
麥子以不可阻擋的姿勢進入成熟期,不管如何瘦癟,麥子必竟是存在的。悠閑一年的鐮刀也開始磨得鋥亮。
大機器都在外麵操作,我們這裏地塊分散,收成低,大家還都是手工操作。
我回到家時,麥田裏正忙得如火如荼。母親大病初愈,我必須回家幫忙。我家的親戚也過來幫忙,幾畝多麥子很快割倒,拉回,堆放在麥場裏曬著,隻等打麥了。
我伯我叔家的麥子也都堆放在場裏,滿滿的占了一大場。打麥子有專用的機器,小四輪拖拉機後麵帶一個石滾,繞著麥場一圈接一圈的跑,靠輪子和石滾的撚磨力把麥粒脫掉。有人專門做這生意,一場麥子二三十元錢。由於是收麥高峰,機手異常的忙,打場的需排隊掛號。我家預定了村裏的一個機手,要等到午飯時才輪到我家。我先回家了。
母親正準備午飯的時候,我忽然聽到一陣極其刺耳的喊叫聲,那是人類在極度恐怖時發出的歇斯底裏的呼救聲。我疾速衝到村口,向麥場的方向一望--火!赤紅的烈焰從白花花的麥田噴射而出,濃濃的黑煙直衝雲霄。幾條淡淡的人影在火光前跑動著。我隻覺小腿肚子一陣陣痙攣,我從沒見過這樣可怕的場麵。
失火啦!失火啦!快到麥場救火啦!快到麥場救火啦!村裏婦女、孩子、老人幾十口人奔走呼號,小村開了鍋似地沸騰起來。誰家的?看著火頭距我家麥場很近,怎麽辦?我立即返回家,扯下一條床單,在水缸裏浸透,抱起來就往麥場跑。
大火就發生在海大爺家,他家麥場與我家緊挨著。火勢凶猛,幾丈高的火焰“哄哄”怪叫著,灼熱的氣浪一層層向外衝擊,使人很難靠近。風也為火作勢,把高高的火柱從半空卷折下來,伸長脖子去舔周圍的麥子。地上的麥子“劈劈叭叭”響著順風漫延。我家的麥場僅隔一條田埂,大火隨時都會撲過來。沒有水,很難阻擋火勢。
本家的一個堂哥把我帶來的濕床單抖開,披在我家距火最近的一堆麥子上,這辦法顯得很幼稚。那些早巳在驕陽下幹透的麥子,本身就蘊藏著烈火脾氣,現在正好有旺盛的火種來引燃,什麽力量能阻擋它們的燃燒呢。極短功夫,殘忍的烈火就撲到我家的麥場裏,垛著的、鋪著的麥子都開始燃燒起來,風纏著火,火繞著風,無數的火蛇在可憐的麥子上狂舞,枯瘦的麥子在烈火中痛苦的呻咽著。
母親開始大哭起來,“仁慈的主呀,您咋能讓麥子著火呢,都燒了讓人吃啥,沒了麥子俺可咋活……”她邊哭著邊從麥場裏搶出一把麥子,她可能嚇昏了頭,竟沒看到手中的麥子正冒著火花。父親一把奪過來,扔進燃燒的麥場裏,他怕把火引到別家。“俺家的場是保不住了,大夥招乎其他的吧。”他黎黑的麵孔烤得通紅,象燃燒的炭。
在眾人的奮力搶救下,火勢最終得到控製,隻燒了我家和海大爺兩家的,沒有漫延更多。
白白的麥子漸漸變成黑黑的灰燼,煙氣裏飄散出焦糊的香氣,是麥子的魂嗎?我呆呆瞅著失火的麥場,耳邊一直響著母親沙啞的哭聲。哭聲突然斷了,有人大喊醫生,母親昏過去了。悲傷的不止我一家。不管牽連沒有牽連,人們的眼裏都含著悲傷。火場邊,孩子們的“哇哇”啼哭聲,婦女的嚎啕大哭聲,叫嚷聲,奔走聲充斥我的雙耳,親人們淚水橫流的悲傷麵孔,烈火施虐的淒慘場麵,塞滿了我的雙目。我不忍聽,不忍看,可又無能為力,我沒有流淚,淚水能起什麽作用呢?我隻有默默乞求,快快熄滅吧,烈火。
麥子是農民半年多的血汗,是農民一年的口糧,烈火卻不知疼惜,一把火就給抹盡了。很多人說,一場火下來至少五年爬不起來。
我非常傷心,但傷心於事無補。我要努力,我要奮鬥,我要改變這一切!除此我還有什麽辦法呢?
某月某日天氣晴心情悲傷
失火的消息傳出去很快,村裏的鄰居們都知道了過來安慰;我家的親戚都知道過來了安慰,我舅舅還送來了幾袋新麥子。
失火的消息傳到村大隊,傳到鄉政府。由鄉書記親自領隊,帶領幾位鄉幹部過來慰問了,他們在餘煙未盡的麥場邊召開一個現場教訓會。受災的婦女孩子從村裏一直哭到會場,希望哭聲能喚來更多的救濟。
鄉書記深表同情的說,“……眼淚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你們的受災問題鄉裏各級領導都很重視。群眾們的疾苦鄉裏不管誰管呢?這是新社會,再不同舊社會,燒了麥子就得沿街討飯。社會主義社會就是要一方有困難,八方來支援,全鄉人民都會向你們伸出援助之手的。鄉裏領導決不會讓鄉親們挨一口餓的。對於你們的公糧減免問題,鄉裏一定要再召開一個專門會議,好好研究研究……”
失火的消息傳到縣裏,縣保險公司的來了,他們考查完災情後,說我們鄉用公糧錢投了五分錢的保,燒毀一畝麥可得五十元的賠付金。村裏人都不知道。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救命錢啊,想不到鄉領導還行了這樣一件善事。有人反倒懣怨了,每年交那麽多公糧,咋就小氣巴巴地隻投五分錢的保,要是投一角或更多的保,再加上免交公糧,受災的反倒“發”了。誰也沒有這份心情燒了自家的麥子占國家的“便宜”。
某月某日天氣晴心情無
場裏的麥子都燒了,還有地裏的,掃掃拾拾,又拉兩小車。
麥場沒有了,借村裏鄰居的一小塊空場地。
麥子很少,攤在地上隻是薄薄一小片。父親準備打場,用自家的牲口,自家的石滾。
就那麽一點點,不是很費事。我小聲說:“還是借人家的用用吧,隻那麽一點。”
父親回答:“隻要有一棵麥子,石滾子照樣滾動。”這句話我曾經聽爺爺說過。
石滾子放在屋角,一年沒用,四周的木框已腐朽變形不能使了。父親忙活半天重新打造一個木框,套在石滾上再牢靠不過。牛套落滿灰塵,父親用抹布搽得光亮。給黃牛(這是給我預留的學費)拌一大頓草,草裏摻入兩大碗麩子,好讓牲口上場。整整一年沒有進場的老牛,吃足喝飽,套上光亮的牛套,拉起嶄新的石滾,在薄薄的麥子上歡快地小跑。石滾碾過,地麵微微顫動。
打場不僅僅脫盡麥粒那麽簡單,打場是表示收獲的一種儀示。
我站在麥場邊,看著忙碌的老牛和石滾,還在品味這句“隻要有一根麥子,石滾子照樣滾動”。為了一棵麥穗,而讓幾百斤重的石滾成百上千圈的轉動,成本不是太大了嗎?假若付出一百份汗水,隻獲得-份微不足道的成果,假若花一百元錢,隻買到一元的東西,不是太不合算了嗎。而如果隻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你願不願為此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呢……這並非有什麽深奧的哲理,隻是一句農民代代相傳的農諺,隻有真正的中國農民才可能體會個中味道。我在琢磨。
某月某日天氣心情
該交公糧了。今年天旱,收成不好,公糧卻不少,即便加上農業減稅,人均還一百多斤。
象往年一樣,村裏人沒有先交的,默默等待。
象往年一樣,鄉裏早有對策,開一輛大汽車,來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不定期到各村突擊收糧食,挨門挨戶,見糧食就往車上扔,沒糧食就牽牛羊等值錢東西,逼你如數交夠。這夥人到哪村都弄得雞飛狗叫,人心惶惶,鄉裏稱之為“下鄉催糧工作小組”,村人則稱之“二杆子工作隊”。也不知哪天輪到我村,村裏人開始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