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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償債(五)

  自我定位為小公子玩伴的容遙,為了保住飯碗,十分盡職盡責地討好小公子。


  她用心關注著小公子,就像上輩子盯著鍋爐房裏的火一樣,到了隻要小公子一抬手,她就知道應該遞上茶水、筆墨還是銀子的程度。


  除了繼續發揚上輩子的優勢,她還注重改進劣勢,附帶贈送通過揣摩林嬌嬌的語氣自學的嬌聲軟語……


  例如,遞筆墨的時候就說“小公子~您的字真好看呀!”


  雖然她並不識字,更不知道什麽樣的字“好看”……


  不過,她說得是否準確並不打緊。


  她覺得,小公子根本就沒有認真聽過她說話。每次她沒話找話地說完以後,小公子要麽無動於衷,要麽無語地看她一眼。


  逐漸地,孫府裏也有人開始譏諷她。


  容遙對他人的譏諷毫不在意。


  她不懂人們的高興、憂傷或是憤怒,更不懂人們為什麽熱衷於湊在一起議論她。


  她是什麽樣的人,和旁人有什麽關係呢?


  旁人怎麽議論她,又對她有什麽影響呢?


  她不在意那些譏諷,但不能不理會黃小姐的情緒。


  黃小姐是湖州知州大人家的小姐,也是小公子的同窗。


  上行下效,容皇後在京裏開辦的女學發展至今,有些民風開化的地方已經出現男女同塾了,例如湖州。


  容遙覺得,黃小姐和黃小姐的兄長黃公子都十分好學,休憩日總是風雨無阻地來找小公子,而且或許是覺得她這個不通文墨的粗人妨礙了他們探討學問,所以黃小姐很不喜歡她在場,如果她不識趣,多送了幾回茶水或是多說了幾句話,黃小姐就會不悅。


  黃小姐是父母官家的千金小姐,容遙不過是孫家一個寄居的遠親,但是,本朝政治清明,明麵上仗勢欺人的事情已經不太常有,所以,若容遙果真隻是個五歲女童,或許就不知道怎麽應對黃小姐的不悅。


  但是,容遙不是個五歲女童。


  上輩子,她看著青樓裏的姑娘們迎來送往,姑娘們對不同的客人有不同的態度、說的也是不同的話,所以盡管她的見識囿於樓裏的小小天地,但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能解釋很多說不通的事情。


  例如,她小的時候總是木著臉,身邊的人都議論她古怪;而小公子總是麵無表情,人們卻誇小公子喜怒不形於色、沉穩。


  容遙察覺到黃小姐的不悅後,後來隻要黃小姐兄妹來找小公子,她都會很自覺地不出現。


  可是,盡管她很用心地討好小公子,小公子卻並不領情。


  容遙常常生出她上輩子常有的感受她寧可燒火,也不想和人打交道。


  木頭不會辜負她的付出,她肯花心思琢磨那些木頭,燒火就越來越熟練。


  人卻不一樣。


  她花再多心思也琢磨不透人的喜怒哀樂,不知道究竟該怎麽做。


  就像她用心討好小公子,孫太太就很樂見其成似的,時不時地嘉許她幾句,還賞了她很多衣服首飾,小公子卻一直不為所動。


  她摸不太準人的情緒,但她覺得,小公子不僅不領情,似乎還有些反感她。


  容遙很無奈……


  太難了……


  春去秋來,新年新氣象,她覺得自己不能繼續這麽下去了。


  她不是孫府的小姐,如果當不好差,孫太太憑什麽好吃好喝地養著她呢?


  她真的琢磨不透小公子的想法,打算直接問他。


  於是,正月裏三小姐帶她出府遊玩的時候,她咬牙買了塊檀木鎮紙素胚,花了好幾天認真地刻上幾竿竹子,落款還比照著小公子的名字刻上了“孫恒”。


  以前燒火的時候,並不需要時時刻刻盯著火,有時候她會刻木頭。


  最初是想刻一個像母親的人偶,但小的時候刻不好,後來能刻好了,卻忘記了母親的模樣。


  這回,她做了出戲,爹爹不賣她了,抱著她回了家,她回家後很認真地盯著母親看,不想再忘記她,母親卻沒有看她,而是把姐姐們護在身後,恐懼地看著爹爹說“你回來做什麽麽?!”,然後伸手指著她尖聲道“賣她還不夠嗎?!”


  賣她還不夠嗎?


  容遙後來琢磨了挺久父母那天的行為,依舊琢磨不透。


  但是,她已經不想再雕母親模樣的人偶了。


  六歲女童的力氣太小,檀木也比柴房裏的木頭堅硬很多,容遙覺得這個鎮紙雕得不太好,不過,她已經想好了對小公子說“這個雕得不好,如果您不嫌棄,以後我會雕出更好的東西送給您的!”


  小公子一如往常神色淡淡,他看了那鎮紙幾眼就隨手放在了一邊,回道“謝謝,我不喜歡雕飾之物,你以後不用再送我了。”


  然後,小公子還難得地對容遙多說了句話“你不是我的丫鬟,以後對我,不必那般……殷勤。”


  容遙直接說出了來意“小公子,你是不是……有些嫌惡我?”


  小公子聞言未語,久到容遙以為他不會回答了,行了禮打算告退,這時小公子卻答道“沒有嫌惡你。”


  “我沒有嫌惡你,隻是不喜歡虛情假意。”


  小公子蹲下身,直視著容遙道“你小小年紀,用心上進才是正道,蠅營狗苟、阿諛奉承,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容遙看著小公子,有些怔愣。


  小公子這是在,教她做人?


  明明,在她眼裏,他才是個小孩子……


  而且,小公子的意思是,她的生存之道是錯的?


  可是,前世樓裏活得風光的那些人,還有,這回的孫太太,都是那麽活的……


  人人都在做戲。


  容遙回過神來,望見小公子黑白分明的眼眸。


  她頓時有些不自在。


  小公子的樣貌,實在是太俊朗了……


  她曾經比照著身邊的人、姑娘們屋子裏掛著的畫中的人,刻過許多人偶,可是,她見過的人、刻過的人偶,都不及小公子精致。


  大概,小公子是女媧娘娘親手所刻……


  她一想到雕刻,腦子裏就會生出奇奇怪怪的聯想。


  容遙止住了思緒,試著總結小公子的話“您是說,以後我應當上進學本事,還有,不要裝模作樣?”


  小公子淺笑著點了點頭“是這麽個意思”,然後,還起身從案幾上抓了把酥糖塞進她棉襖上縫著的兜兜裏。


  容遙恍恍惚惚地離開了小公子的院子。


  冬日的暖陽落在孫府後院,她跨過曲橋、穿過花木,目之所及燦然明亮,那燦然裏,有個精致的人偶在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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