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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風起

  邵北城大步走進內室時,容鈺正安安靜靜地喝著茶,神色並無異樣。


  他有些意外“戈夫人說,瞧著你不舒服?”


  容鈺垂眸盯著茶盞“躺久了剛起身有些頭暈,這會兒已經好多了……”


  寶珠一離開,容鈺就想到她可能是去請邵北城了。


  邵北城待她格外緊張,不說三病兩痛,就是她哪天少用了半碗飯,他也會把那日掌勺的廚子喊過去親自問話,久而久之,她身邊的人也都變得對她的事格外緊張,稍有不對勁的地方總會去稟了邵北城。


  她覺得這有些誇張。


  她身邊的人,像戈將軍和寶珠,像田廚子和果兒,都是恩愛夫妻,卻沒有哪個做丈夫的對妻子這般上心的。


  她琢磨著,邵北城是下意識地把行兵布陣時的謹慎用在了她身上。


  這樣一來,她雖然有些拘束,卻也不敢提醒邵北城對她寬泛些……


  畢竟,他若在戰場上大意,可能就會遭遇性命之虞……


  直到這次回了京都,她才發現這世上竟有比邵北城還誇張的男子。


  她有一回在大姐姐家用飯,無意中提起春天是吃野菜的時節,大姐姐就命丫鬟去問接下來的菜譜可排了野菜,不久那丫鬟便來答,道是穆老爺覺得野菜多寒涼,故隻為夫人排了兩例雲雲。


  容鈺方才知曉,大姐姐成婚十餘年,每一頓飯、每一道菜都是大姐夫親自安排的……


  容鈺簡直歎為觀止!

  後來,她的孩子辦百日宴,她那位極其有錢的沈家表兄攜家眷來赴宴,她又見識到了沈尋是如何待她表嫂的……


  隻能說,在這些花裏胡哨的事情上,世上無人能及沈尋……


  那卻是後話了。


  而眼下,容鈺原本因為想到邵老太太等人會知曉他們夫婦在這朱家莊的荒唐行徑,心裏覺得十分羞赧、不自在,可在寶珠去尋邵北城的這段時間裏,她又覺得自己不能繼續這麽下去了……


  臉皮不能這麽薄了。像大姐姐、南煙、寶珠,說起閨房之事時都很坦然,她卻回回紅臉,回回被她們打趣……


  親近之人的打趣倒也罷了。


  她臉皮薄,那種時候每每連話都說不完整,一味低聲哼哼唧唧……


  邵北城便能肆意胡來……


  白日裏,他對她可是言聽計從的……


  所以,就在這短短一會兒,容鈺已決心轉變,也要坦然說起閨房之事……


  臉皮厚,本來就是她的長處……


  容鈺這樣想著,就壯了壯膽,閑話般道“適才寶珠問起我這兩日哪裏不適……我就想到,此處是公中田莊,祖母她們也會知曉我臥床一事……”


  “我不願她們擔心……”


  容鈺垂眸說著,自覺很是鎮定,握著茶盞的手卻微微發抖。


  邵北城看得有趣極了,卻憋著不敢笑。


  這回本就是他過火了,若是再惹惱了她,他可能會被趕出臥房……


  這也是有先例的。


  大概是幾年前,容鈺有一回出門禮佛,那段時間他恰要檢視邊防,待到重聚時,算下來夫妻二人已有小半年沒有同房。


  自他們成婚後還是第一次分開那麽長的時間,他想極了她,可是夜她卻對他說,某位師太交待了,沐浴齋戒七日後才能同房。


  他本也不是沒有耐性的人……


  那回,委實難耐。


  最後哄了她半夜,到底遂了願……


  再然後,他就被趕到書房睡了一個月……


  於是他就知道了,比在衾冷如鐵的營帳裏思念嬌妻更苦的是,嬌妻近在眼前,他卻進不了臥房的門……


  所以,容鈺要裝鎮定自若,邵北城就要裝看不見她手抖“的確不該讓她們憂心,是我考慮不周……我這就去交待一聲,讓他們不必事事回稟,以免叨擾祖母!”


  不回稟,邵老太太她們就不會知道了……


  容鈺頓時如釋重負,直到這時她才敢抬眸看邵北城,心裏明明歡喜極了,語氣聽著卻依舊稀鬆尋常“好!”


  邵北城看她掩耳盜鈴的樣子愈發覺得有趣,終是忍不住逗她道“既然你身子已養好了,也不必顧慮長輩擔心,那今晚……”


  容鈺看著邵北城深黯下去的眸色,耳邊是他低沉的嗓音,心弦一顫,臉瞬間就紅了……


  她氣惱極了!

  她從前怎麽就沒看出來,他是這樣一個登徒子!


  就算是現如今,旁人也定然以為他是位冷肅、剛直的將領,而絕不會想到關起門來他竟是這幅德行!


  容鈺恨恨地瞪了眼邵北城,沒眼看他那厚顏之笑,最後不知所措,索性埋頭趴在了桌子上!

  邵北城就再也忍不住了,大笑出聲。


  才笑了兩聲,他就立刻意識到不妙……


  他接下來的一言一行,都將決定他今晚甚至是接下來一個月的命運……


  於是,邵北城輕咳了兩聲,再開口時語氣已認真極了,不帶半分戲謔捉弄“你身子好些了,正好有件事要與你商議……”


  邵北城娓娓說著,容鈺果然就慢慢直起身來,認真地看著邵北城。


  是有關田莊的事。


  來的途中,邵北城已對容鈺說過,朱家莊名義上是邵家從傷殘舊部人家購置的、公中的田莊,實際卻並非如此。


  農活繁重,需要壯勞力。


  邊境百年幹戈不止,大周最精壯的勞力都上了戰場。


  很多人再也沒有回到故鄉。


  有幸回來了的都或多或少帶著傷,這些傷殘兵甲或是他們的家眷都難以打理好田地。


  男人在軍中時,軍戶能減免稅銀,加上餉銀,縱然田地裏的收成差了些,日子也能過下去。


  可男人們戰死或受傷後,便不是那麽個情形了。


  沒有了餉銀,也不能減免稅銀。


  清丈田地、以定稅銀,這正是張太傅昔年主政、推行新法時的重要舉措之一。


  朝廷有稅銀才能招兵買馬,因為有新法,先帝才能兩次北征。


  上輩子,容鈺打心底感激張太傅的指點,所以特意拜讀過一些關於新法的文章。


  那些文章多是新黨士子所作,當時容鈺滿心都是對張太傅的崇敬感激,她初讀新法後大感震撼,心底很是為張太傅和新法感到可惜。


  那樣好的一套法度,隻試行了十餘年便隨著孝宗皇帝的薨逝戛然而止。


  孝宗皇帝是今上的祖父。


  推行新法是張太傅的畢生夙願,先帝是張太傅親自教導的皇帝,亦是在張太傅的扶持下擊敗福王後即位的皇帝。


  可先帝即位後,不僅沒有大力推行新法,反而起複舊黨,到後來端王主政時,除了像稅銀法、軍戶法這類於朝廷大有裨益的操作性法度,其餘新法多已廢止。


  上輩子,容鈺看著端王在先帝和舊黨的壓製下逐漸起複新黨,心裏很期盼他即位後再行新法。


  若她能撐過那個冬天,就能看到端王即位了。


  可她到底沒有撐過去。


  這回,她倒是看到了端王即位。


  隻是,端王即位後也並沒有廣行新法。


  容鈺不懂朝政,沒有指點河山的能力,她隻是在心底有些為張太傅感到可惜。


  那麽聰明的人,謀劃了一輩子,到底沒有盼到九州行新法、四海皆清晏!


  至於稅銀法和這朱家莊的關聯……


  舊稅銀法循前朝例,按戶收糧,人丁多的人家多交稅糧。


  可人丁多不等於田地多、也不等於收成好,後來就和前朝一般,有了流民,有了豪強大戶暗藏流民、私自墾荒。


  稅糧從各地運至皇倉,難免“損耗”。


  最後,開墾的田地越來越多,朝廷收到的稅糧越來越少。


  這麽看,和舊法相比,新法確然更好。


  田地比人丁更能真實地反映收益,稅銀也比稅糧更好管理。


  可是,還是有問題。


  大周幅員遼闊,江南的水田和西北的旱田不是一回事,等額的稅銀對不同的人家來說也不是一回事。


  以軍戶為例,兵甲或死或傷後,老弱婦孺氣力小,地裏刨出的收成連稅金也交不足,更不必說一家老小的嚼用,那些田最後大多都保不住。


  不忍見舊部家眷流散,邵家逐漸開始把這些田地“買”下來,莊戶的生活所需皆由莊子承擔,一年所得若有盈餘則入公帳,若有不足亦由公中補足。


  這種“買”,價格常常低於市價。


  待那些兵甲的兒女長大後,邵家便聽憑其自定,或是無償拿回田契、自謀營生,或是繼續做莊戶。


  這買賣裏有恩情,很少有人拿回田契。


  經年累月,邵家公中這樣的田莊越來越多。


  這麽多田莊,邵家公中的現銀卻不多。


  邵北城對容鈺說著待決之事“朱家莊有一戶鍾姓母子,那少年去年考入了國子監,鍾嬸子想把鍾家的地徹底賣給邵家,然後帶著那少年去城裏做工,便於求學。”


  “這是樁好事,依我看,不僅要允,還要嘉獎那少年,激勵別的孩童也上進!”


  邵北城的語氣逐漸凝重“為難的是,鍾嬸子提出賣地之請後,緊接著又有幾戶人家也提出要賣地……”


  ……


  金陵,白鹿書院。


  盡管已入了春,林間風依舊帶著寒意。


  一個身著半舊石青色鬥篷的青年站在林間,背比青鬆更勁直。


  麵色卻蒼白極了。


  他手裏拿著一張紙條,已站了許久。


  最後,他收起紙條,朝北望了望,然後,轉身離去。


  一隻雪白的信鴿在他身後撲棱著翅膀飛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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