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海棠
中宮。
皎皎月光下,容皇後獨坐在中庭葳蕤盛放的西府海棠樹下,手裏握著一冊劄記。
晚風輕拂,粉白的花瓣悠悠落在劄記扉頁上。
容皇後垂眸看去,一如每冊劄記,這冊的扉頁上也寫著那句詩
忽驚宮瓦出新碧,更喜海棠舒小紅。
準確地說,是兩句詩。
兩句,筆跡不一、內容無二的,詩。
端秀的簪花小楷是劄記主人的筆跡。
另一行筆跡便遜色許多,落筆全無章法,似是初習者的潦草塗鴉。
這詩句裏,嵌了一個名字。
舒棠。
薑舒棠。
太祖薑皇後。
容皇後翻看著劄記,清冷的眸光逐漸柔和。
穿越前,她對古代女性的了解極其有限,曆史學家們認為,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裏女性多是愚昧無知的生育機器,偶有驚鴻一現,究其根源,也皆是依附於她們身後的男子,網文寫手們則腦洞大開,敲出一篇篇百轉千回的宅鬥、宮鬥、女強甚至女尊文。
在曆史書裏,女子過於弱,而在網文裏,女子又過於強。
她覺得,古代女子不應該是曆史書裏那一個個冠在夫姓下麵目模糊的身影,也不是網文裏那些動輒集文采、武藝、醫術等種種技能於一身的奇人。
縱然男尊女卑,縱然教化未開,可古代女子也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靈魂的人。
所以,那時的容瀅在忙碌的工作之餘偶爾瞥到大熱ip改編的電視劇,從來提不起興趣。
公司裏的女孩子們倒是個個熱衷於追劇……
公司裏的女孩子們……
容皇後突然有些恍惚。
也不知道她那個有些迷糊的小助理現在怎麽樣了。
她想到這裏,突然意識到,自己穿越至此已經二十年了。
若兩處世界的時間速度一致,那麽,那裏也已經是二十年後了。
她記憶裏迷糊的、剛畢業的小助理,已經四十多歲了……
父母、哥哥嫂子、老板,還有……
容皇後愣了一會兒,壓住腦海深處喧囂的記憶,強迫自己把目光投向劄記。
慢慢地,她的心緒逐漸平靜,眸光恢複柔和。
現代的曆史學者、網文寫手們,大概都想不到,古板的封建社會裏竟有這麽有趣的女子。
她是生於高門的貴女,大周的開國皇後,一言一行莫不堪為女德垂範。
她也是跟著家仆逃難的少女,登門退了高門婚書後,沒有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在流離失所的亂世、烽煙四起的戰火裏,毅然下嫁那家仆。
薑皇後。
或者說,是大周子民皆知的薑皇後。
若不是因緣巧合翻開了這些劄記,她對薑皇後的了解原本也僅限於斯。
但是,她翻開了這些劄記,看見了一個有趣的妙人。
譬如,她此時翻開的那頁上,與扉頁一般的簪花小楷寫著
昭德八年,三月十五。
午後,餘促阿柔習字,阿柔推拒不從,再三追問,方答娘娘有訓,女子無才便是德,奴不敢不遵。
餘莞爾女子無才之語,古而有之,曆朝曆代的皇後都要訓示的。
然,你且看曆朝曆代,有幾位皇後胸無點墨?又有幾位皇後不給公主請西席?
你便該知,這句話當不當遵。
阿柔聞餘言,思慮良久,終執筆如常。
餘心甚慰。
……
容皇後闔上劄記,輕輕抒了口氣。
所以,今日她在宣政殿說的,“本宮以為,薑皇後之訓應為,女子無才固然是德,女子有才更是德”,倒也算不得無端攀扯曲解。
設女學,她終於做到了。
從沒落侯府的庶女一步步走到今日,逐漸得到名聲、財富、後位,得到那些的時候,她雖然也有成就感,卻都遠不及今日之感。
因為,那些是這個時空裏別的女子也可以做到的。
唯有設女學,隻有她能做到。
她來自千年後的文明社會,這是她無可言說的孤寂,也是她最深的驕傲。
既然知道什麽是更好的……
那麽,身為穿越者,最有意義的活法自然是,在這裏的社會法則內,在自身的能力範圍內,盡量做出改進。
自然,朝議通過後,至設立女學仍有重重險阻。
她會繼續走下去,直到達成目的。
想到這裏,容皇後站起身,仰頭看向月光下嬌嫩的海棠花,想起那幅高懸太廟的畫像上的女子,有一瞬晃神。
伊人比花嬌。
海棠花年年盛開,花樹再也等不回種下它的主人。
劄記扉頁上的詩句,是太祖皇帝陪著薑皇後一起寫下的,還是薑皇後走了以後,太祖皇帝追憶伊人所寫呢?
她是一位不幸福的皇後……
那麽,薑皇後呢?
容皇後出了一會子神,慢慢走回中宮殿,如常卸妝梳洗。
今日畢竟出了這樣一番大動靜,伺候的女官們雖然都努力維持著麵上的鎮靜,容皇後卻輕易便察覺到她們難以自抑的激動。
她麵上全當視而未見,清冷如常。
心裏其實也頗為愉悅。
直到上榻就寢後,跌宕了一日的心緒逐漸平靜,容皇後方才察覺到自己身體的不適。
她起身朝寢殿後淨室旁的恭房走去。
皇後走出恭房後,伺候在外的小宮女行過禮後便打算如常入內清理。
奇怪的是,皇後立於門前,久久未動,亦未言語。
小宮女們便隻能惴惴地俯首跪地。
良久,皇後拂袖離去。
待皇後走遠了,小宮女們起身走進淨室,卻詫異地看見恭桶裏的水清澈依舊。
……
鎮北王府的馬車悠悠駛了大半日,在夜色裏停在一處田莊前。
主家已數年不曾前來,此番一來,便來了頂尊貴的主兒,莊子裏的管事、婆子們齊刷刷地立在門口候著,難免都有些緊張。
此處是邵府公中田莊。
說得更詳細些,是公中購置的邵家傷殘舊部的農田。
這話乍聽之下有些怪異。
因為,周人多以耕田為生,農田耕牛之於周人,好比馬匹羊群之於遼人,是關係著全家生計的、比性命更要緊的東西。
遼人不到窮途末路不會殺馬,周人不到走投無路也不會賣田。
所以,在農戶遭遇不幸時,趁機購其田產的人家便會被非議“為富不仁,趁人之危”。
邵家做的,似乎正是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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