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紫藤
禦花園的那架紫藤花……
從潛邸移過來的紫藤花……
盡管今日回稟貴妃的這位女官在貴妃身邊當差的時間不長,可她是個有心的,因而對那架紫藤花的來曆也算略知一二。
能讓貴妃娘娘費心親自督促著從潛邸移進宮,那架紫藤花自然不是尋常花木。
須得從貴妃初進端王府說起。
如今的蕭貴妃雖然尊榮顯貴,可她剛進端王府之初,據說日子頗不好過。
那個時候,英王已被幽禁、宸王已出京就藩,寧王不僅出身低且是個當不起事的繡花枕頭,端王府的前景光明無限。
可先帝始終不曾把端王立為太子。
隻要先帝健在,端王又不是太子,那麽,誰也無法斷定儲位之爭會不會再起波瀾。
先帝把宸王如太子般養大,宸王也長成了先帝期許的模樣,文韜武略,押陣打下了燕雲城,讓先帝夙願得償,百年後也能名正言順地加“武帝”之諡。
若不是徐氏族人作惡多端,先帝又和徐貴妃離了心,太子之位非宸王莫屬。
先帝暮年無心過問政事,醉心於煉丹修道,端王名為協理政事,實際上位比國君。
掌權者,最忌諱的就是臥榻之側猛虎酣睡。
可先帝對端王並無猜忌之心。
因此,很多人難以理解,先帝為什麽不把端王封為太子。
先帝暮年究竟是怎麽想的……
據說有個奉召為先帝煉丹的道士有回接受宴請時曾說起,先帝偶爾會對他們說起宸王舊事,先帝說,宸王是他最好的兒子。
最好的兒子……
這麽說來,似乎可以理解先帝為何始終沒有把端王封為太子……
所謂道士之言想來是謠傳而已,不足為據。
隻是,先帝寵信徐貴妃十餘年,耗巨資建行宮、下江南,還兩度發起北征,將士死傷無數。
國庫缺銀子,九邊缺守將。
許多軍戶因收成不足繳納稅銀而棄屯田逃荒,甚至連江南富饒的水田也有因家中壯丁戰死、孤老婦孺無力耕種而荒蕪的。
彼時的大周,大約像農戶所謂“青黃不接”的時節,百年蓄力消耗殆,支持帝國運轉的銀錢、役夫卻不能短缺。
西有遼人,北有韃子。
休養生息四個字,說來簡單,做到卻不易。
先帝留給端王的,是褪去繁華外衣後窮兵黷武的盛世。
家國如此,朝中文官卻依舊麻木不仁,鑽營權術,拉幫站隊,黨同伐異。
簡言之,端王即位前並不輕鬆。
他沒有太子的名分,卻要行國君的權柄,有人臣服,令行禁止,可也有人不服,陽奉陰違,甚至挑釁、挖坑、使絆子。
他還要親自教養皇長子。
端王本就不是迷戀女色之人,在那樣的處境下,對府中的側妃們更加無暇理會。
所以,盡管蕭貴妃是一位才貌雙全、風華高潔的稀世佳人,可她進端王府也並沒有掀起什麽漣漪。
她入王府半年,除了初入府那晚,端王問了她幾句她祖父致仕後都做些什麽之類的話,就再也沒有見到端王。
那樣的處境,蕭芷本人或許不在意,可她身後的蕭氏族人在意。
女子爭寵有很多種方法,蕭芷是高門貴女,爭寵也是雅致的。
她用的法子是種花。
那年春日,端王府蕭側妃院裏院外花團錦簇,端王便注意到了在紫藤花架前賞花的蕭側妃。
二皇子剛滿周歲,就被送到了蕭側妃身邊教養。
就像敬賢太後曾奉先帝之命撫養寧王……
一個男子把自己的孩子給某個女子教養,在那個男子心裏,那個女子一定是能信賴、托付之人。
端王府內外,再也沒有人敢小覷蕭側妃。
待到皇帝即位,人人都以為皇帝會肅清舊黨、再行新法,可出乎人們意料的是,他開始起複舊黨。
前朝如此,後宮中,蕭芷因教養皇子之功受封貴妃。
舊黨文臣本就多是蕭首輔的門生故舊,失勢期間又多受過蕭家庇護,一朝起複,莫不擁戴蕭貴妃。
她曾是百家爭求的高門小姐,卻因家門變故而委身為妾。
還是一個不受寵的妾。
那個時候,她也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罷了。
篳路藍縷,她到底一步一步走出了自己的生路。
這已經極為難得。
更難得的是,寵辱不驚。
在很多人眼裏,淑妃隻是一個皮相好、運氣好的傻子,敷衍應付即可。
蕭貴妃卻數年如一,對淑妃禮遇有加、關懷備至。
有一回淑妃發高熱,蕭貴妃擔心淑妃身邊的下人們不盡心,衣不解帶親自照看淑妃,三天三夜沒有闔眼。
有大膽的嬪妃在私底下議論起來,都覺得貴妃對淑妃的確是一片赤忱,否則,養母到底不及生母,若貴妃是個心狠的,趁二皇子年紀小,索性……
女官想到這裏,眼神複雜地抬眸看向貴妃的背影。
她從前也是這樣以為的。
覺得貴妃娘娘到底是讀過聖賢書的,行事如君子般光明磊落,不屑於後宅婦人那些醃臢的手段。
可今天,她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
那架紫藤花對貴妃來說固然不同尋常,可說到底也不過是一架花罷了。
淑妃卻傷了臉。
女子傷臉不是一件小事,後宮嬪妃傷臉更不是小事。
淑妃有可能再也沒有機會麵聖承寵……
這麽大的事,貴妃不問淑妃的傷情,卻問那架紫藤花。
貴妃對淑妃真正的心意,大概不是貴妃平日裏表現出來的那樣,也不是太後、二皇子和眾嬪妃以為的那樣……
女官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眸。
貴妃當然是跟著蕭首輔讀過聖賢書的,可也是由蕭夫人在後宅裏教養大的。
再者,倘若貴妃果真是個純善又淡泊的,那麽,就不會有如今這位既得了位分、又得了皇帝和太後感念、還得了二皇子親近依戀的貴妃了。
漸近禦花園,和煦的春風裏夾著馨香,那女官卻覺得有些冷。
她們到禦花園時,皇後已經到了,皇後坐在青玉小桌旁向愉貴人問話,淑妃用絲帕捂著傷處,恭敬地立在一旁。
不遠處的紫藤花架一片狼藉。
連根鏟除,一根不剩。
貴妃快步上前向皇後行禮,然後站到淑妃身邊,握了握她的手。
從頭至尾,貴妃一眼都沒有看那架紫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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