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低落
容鈺不動聲色地看了看邵北城,沒有說什麽,神色如常地用著飯。
晚膳前,她想到自己答應贈三皇子翡翠燈台一事或許會給邵北城帶來些小麻煩,心裏覺得抱歉,落座後便有意對他笑了笑。
邵北城的反應卻是……
他牽強地對她笑了笑,然後,便自顧自地開始用飯……
邵家規矩大,“食不言、寢不語”自不必說,人人都默默地用著飯,容鈺一時也看不出邵老太太和邵家的夫人們究竟是不動聲色還是壓根兒就不知曉邵北城的不對勁……
她到底關心他,便主動為他布了一回菜。
邵老太太隻當這是容鈺的賢良之舉,讚許地看了看她。
容鈺笑著垂下頭,再看向身邊的邵北成,隻見邵北城黯然地對她點頭致謝。
似乎沒有精神頭似的……
容鈺這才感覺到哪裏不對勁……
邵北城這會兒有些低落……
人有七情六欲,偶爾低落並不古怪。
至於邵北城低落……
低落往往是因為患得患失。
在生死麵前,一切得失都顯得微不足道……
邵北城自幼習武,曾失去過至親,自己也曾浴血搏殺、危在旦夕,故而性子比常人更為豁達。
相識相伴十餘年,容鈺隻見到他失落過一回。
是佑寧北征大勝後,軍中許多老將、新秀為他請封國公之爵,他卻遞了奏請由邵承誌襲定國公爵的折子。
一時間民議嘩然。
邵承誌是邵家嫡係長房長孫,由他承爵名正言順、理所應當。
可道理雖然是這麽個道理,千百年來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世上有那麽多恃強淩弱、爭爵奪產之事……
故而熱議之後,世人對他交口稱讚,就連素來輕視武將的清流文臣們也主動為他遞上請封國公之爵的折子,道是一門兩國公雖過於顯要,可邵家兒郎當得起這樣的殊榮!
一門兩國公……
邵北城當時年僅十八歲,少年心性,難免意動。
可最後,先帝大賞三軍,把邵北城封為鎮北侯。
十八歲的少年,靠著軍功掙下侯爵之位,原也光耀無雙。
可三軍主將受封的亦皆是侯爵……
邵北城是三軍主帥,是一馬當先攻進燕雲城、繼而獨麵西遼鐵騎守住了燕雲城的人!
自然,先帝如此封賞,有他的思量。
例如,邵北城年紀尚輕,若一戰就封了國公之爵,繼任的帝王該允諾什麽才能繼續哄著他給大周賣命?
再例如,燕雲城被遼人占著時,皇帝便念著收回燕雲城,可待燕雲城收回來後,皇帝想的便是壓製功臣……
這些道理,朝堂上圓滑世故的大人們都懂。
十八歲的少年將軍,他其實也懂。
可是,懂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容鈺便準備了一番說辭去開解邵北城。
邵北城邊一絲不苟地擦著他的銀槍,邊對她說,“爵位、田宅、金銀,我不是稀罕那些東西……”
“隻是……祖父和父親,大伯父、二伯父還有大哥……”
邵北城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不說,容鈺也能體會到他心中的沉鬱不甘。
他不是貪圖名利之人。
可是,佑寧北征大勝的封賞,不僅是給他的,也是給老國公爺和他的父兄的,是給邵家的。
侯爵之位稀鬆尋常,千百年後,世人或許會記得奪回了燕雲城的鎮北侯,卻不會有人記得鋪路的老國公爺和他的兒孫。
但若是一門兩國公的殊榮……
史官提筆描繪大周,便越不過邵家!
盡管老國公爺和他的兒孫都是為了護衛先帝而死,可短短三年後,先帝封賞邵家的小將軍時,似乎便已經忘了……
那個時候,容鈺看著邵北城,她準備了許多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她不知道如何開解他。
是邵家的將軍們用自己的死換皇帝的生錯了?
是邵北城打燕雲城錯了?
還是浴血奮戰,想要得到應得的榮光錯了?
若她沒有二世為人,若他們沒有產生牽絆……
那麽,他原本會戰死在燕雲城。
年僅十八歲,人生還沒有開始,身上插滿了遼人的箭鏃,因為皇子奪嫡而枉死在燕雲城!
先帝不在意邵家應得的封賞……
當今皇帝奪嫡時也並不在意燕雲城前血戰的將士們……
她該怎麽開解他?
告訴他世道就是如此不公,告訴他所謂邵家百年將門、鐵血榮光,在帝王眼裏,不過是一把用著趁手的刀……
他隻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為了家門榮光和收複河山,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
她如何說得出那些話?
最後,她走到邵北城身邊,抱住了他。
不合禮法,甚至可以說傷風敗俗……
容鈺自己也沒有想到她會做出那樣的舉動……
在那之前,她和男子最親密的接觸,乃是用了情藥的那晚寧王粗暴的對待。
那晚,她心裏滿是羞恥、恐懼,身子更是疼痛不堪,如果不是為了求子,她一定熬不過去……
那晚,她想,床第之事原來和話本子裏寫的不一樣……
那是她上輩子最痛苦的回憶。
二世為人,再回想起上輩子的許多不堪往事,她都可以釋懷,唯獨那晚,她甚至不敢回想。
可是,她和邵北城已有婚約,她還把他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
那麽,接下來的成婚、圓房便都是順理成章、避無可避之事。
即便她要嫁的人是邵北城……
他是大周最光耀的少年,也是她心裏最得意的少年……
可即便是他……
她也不知道婚後該如何與他共處。
可是,當她主動伸手抱住他後……
他愣了一會兒,然後,輕柔而堅定地攬她入懷……
那個時候,她能清楚地聽到他的心跳,還聽到他對她說“下回,我再給你掙個一品誥命回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篤定。
邵北城一定不會傷害她……
縱然……
若是他,她一定可以忍下來……
後來,她方才知曉,話本子裏所載也是有幾分道理的……
若是邵北城……
便不是“忍”……
容鈺有些不自在地收回遐思,再次瞥了一眼身邊的邵北城。
他仍低落著。
十八歲時,他打了大勝仗,沒有得到應得的封賞,那個時候他也不過低落了一瞬……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經曆了很多事,變得比少年時更為沉穩。
是什麽讓他如此低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