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帝心
容鈺囑咐了三皇子幾句“當心”一類的話,二人揮手作別。
她目送三皇子走遠後,便隨平姑姑轉身朝宮門行去。
藥草圃裏讓人揪心的那一幕總算結束了……
李春不著痕跡地覷了眼皇帝,皇帝瞧著並無異樣。
李春暗自舒了口氣。
他想,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天底下樣貌相似的人何其多,皇帝見了藥草圃裏的那一幕後,縱然聯想到慈母圖,也定不會介懷。
李春這樣想著,心裏卻逐漸不安起來。
藥草圃裏的人早已離去,皇帝卻依舊站在原地……
盡管他的表情並無異樣,也沒有說什麽……
可他站得愈久,一眾隨從內官心裏便愈不安!
李春不敢再偷覷皇帝的神情,隻能暗怪自己冒失多嘴,又寬慰自己
即便鎮北王妃恍如文德皇後再臨……
可鎮北王妃是容皇後的妹妹!
且鎮北王手握重兵、功在社稷!
皇帝是有為明君,他決不會行昏庸無道之事!
隻要皇帝對鎮北王妃沒有心思……
那麽,今日之事,至多不過是他多嘴多舌、勾起了皇帝心底的悲慟,算不得釀出大禍!
既然不是大過,想來皇帝不會深究……
李春愈想愈覺得有理,懸著的心也隨之放鬆了些許。
這時,皇帝終於收回視線,他抬步而行,卻不是朝太醫院行去,而是轉身離開。
李春不敢再貿然多話,低著頭隨行。
一行人靜默地走了一會兒,皇帝吩咐李春道“傳朕口諭,吳太醫不敬皇後之諭、不遵醫者之訓,杖斃!”
杖斃……
李春顫聲應了諾。
吳太醫正是今日為鎮北王妃看診、卻帶著鎮北王妃去見了愉貴人的那位太醫。
皇帝明察秋毫、法度森嚴,卻心懷仁念,處置朝臣往往罰當其過,甚少動用極刑。
自然,那吳太醫的確過於膽大妄為,他死得並不冤。
李春卻隱隱覺得不對勁……
他反複地想著皇帝發落吳太醫的緣由,“不敬皇後之諭、不遵醫者之訓”……
“不遵醫者之訓”不難懂,救死扶傷是醫者天職,吳太醫罔顧鎮北王妃的傷口,私自帶她見愉貴人。
至於“不敬皇後之諭”……
李春心中一動。
帝後的關係,他這個總管太監比旁人看得更清楚。
不說從前端王府的情形,單說皇帝即位後的這三年,帝後的關係可謂寒冰三尺。
皇帝即位三年,未曾留宿中宮一晚!
旁人都以為,帝後生隙始於皇長子之死。
他卻覺得,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帝後的關係,大概早就出問題了……
所以,這句“不敬皇後之諭”便有些古怪。
這是皇帝頭回開口維護皇後……
此前因帝後失和一事,言官們上了無數道彈劾皇後婦德有失、不足為天下女子表率的折子。
皇帝若果真有心維護皇後,隻消留宿中宮一晚便能堵住言官們的嘴。
可他不曾踏足中宮,亦不曾申斥那些言官。
李春雖是個太監,可久處深宮,看多了舊人哭新人笑的戲碼,對於男女相處之道,也算略有心得……
他覺得,皇帝不在意皇後。
皇帝不在意皇後,自然不會在意她的威儀體麵。
所以,皇帝今日的這句“不敬皇後”就定然不是字麵上的意思……
那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吳太醫行事乃是受愉貴人指使,皇帝用不敬皇後的名頭杖斃吳太醫,是要讓愉貴人把這筆賬算在皇後頭上?
還是……
皇帝的確是因為吳太醫大不敬才動了怒,隻是,吳太醫不敬的人,不是皇後,而是……
李春心中大驚,不敢繼續想下去。
此時,皇帝已行至禦書房前,他不輕不重地看了眼李春,獨自走進禦書房。
所有人都在揣測他的心思……
大多數時候,他都不願意他們讀懂他的心思。
可有時候,他又希望有人能懂他的心思……
就像現在……
皇帝走到書案前坐下,翻開一本《大周山水誌》。
書頁裏,夾著一幀女子小像。
畫紙已泛舊。
畫上的女子明眸燦然、樣貌生得精致可愛,讓人看了便心生親近,又因她眉眼間的矜貴高雅之氣,讓人心中生敬、不敢等閑視之。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幀小像。
這便是畫師們據以作畫的“文德皇後小像”……
他們連畫中的女子究竟是誰尚且不知,又怎能讀懂他的心思……
十五歲那年,他見到了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見到那個小姑娘後,他才懂得“金屋藏嬌”的意思。
那麽可愛的小姑娘……
他想建起瓊樓玉宇,把她藏起來。
可是,那個時候她的年紀太小了……
不久,他奉命出京治水。
盡管當時他僅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皇子,可他的兄長仍不放心,多次派人暗殺。
山高水險,又是孤身在外,曾有過多次命懸一線的時候……
那些時候,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來。
他想,若是命絕於斯,下輩子他不願再這樣活著。
他隻希望能再遇到他心裏的姑娘,娶她為妻,護她一生安然長樂。
人說亡魂走過奈何橋後,便會忘記前塵。
他不想忘記她,便依著她幼時的模樣擬了幅小像,壓在護心鏡下。
有一回,他周身被血浸透,待他再次醒來,已換了衣衫,救他的人拿著那小像,問他畫中的女子可是他的意中人,他不能明言,彼時葉氏亦已去世,便含糊答道,畫中的女子是他的妻子。
現在,她長大了,果然如他昔日所想,出落得明麗可愛、矜貴高雅。
隻是,不是他的妻子……
皇帝緩緩合上書冊。
外祖父臨死前苦苦規勸,要他做心懷天下的明君,萬不能耽於女色。
她不算禍國女色,隻是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一個小姑娘而已……
很多時候,他也想過罷了。
命垂一線、生死不明的時候……
寒夜孤燈,想到外祖父和母妃,想到葬送了多少人才有今日,想到自己的雙手沾了多少血、做了多少不堪之事……
那些時候,他總是對自己說,罷了。
她已嫁得良人。
縱然他可以為她建起金屋,她卻未必想要。
可是……
他到底沒有死……
還見到了今日那幕……
他又覺得,不能作罷!
便是殘害忠良,奪人妻室……
便是百年後史官提筆,寫他昏庸無道……
便是碧落黃泉,亡魂無顏去見至親……
便是男女情意勉強不來……
他也不能作罷、偏要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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