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做戲
因名字裏嵌著個玉字,故而打落地起,長輩們便給容鈺贈過許多各式玉器。
小碗、耳鐺、墜子、發簪、手鐲、環佩等等,不一而足。
因今日端王賞了她一個金葫蘆,故而她這會兒想起的,是個玉葫蘆。
那和田玉葫蘆材質潤澤,雕工也很不錯。
上輩子,她出嫁前整理嫁妝時才注意到那玉葫蘆,帳冊上卻沒有登記那玉葫蘆的來路,問遍身邊的人,眾人也都想不起,唯有吳嬤嬤囫圇說了句似乎是她小時候哪回出門玩帶回來的。
至於她自己,幼時是個頂迷糊的人,更是毫無印象。
她出嫁後的日子過得糟心,那玉葫蘆便被拋諸腦後。
這回,她得了個金葫蘆,不知是否已得了那玉葫蘆……
……
皇城禁宮。
長春宮內,皇帝坐在木製輪椅上,賢妃親自泡了杯茶端給皇帝。
細瓷茶杯裏沁出茉莉清香,皇帝接過看了看,澄碧的茶水裏浮著朵朵白蕊,賞心悅目,他對賢妃道“製花茶講究留香去花,如此看來,把花留著倒也不錯。”
賢妃笑道“能得陛下一句認可,也不枉臣妾的父親費心費力製出這茶。”
張太傅製的茶……
皇帝特意問了句“這茶是恩師親製?”
賢妃蹲在皇帝身邊,邊給他捏腿,邊道“正是,他老人家是個閑不住的性子,這些年學會了許多手藝,農桑之事樣樣熟稔,近來又迷上了製茶,明前親自登山采摘雲霧茶芽,配以茉莉花苞,窨製出這花茶,父親還給它取了個雅名,道是碧潭飄雪,陛下您看看可有這麽個意思?”
碧潭飄雪……
皇帝認真地端詳著茶水,過了一會兒才道“白花浮於碧茶,確是碧潭飄雪,妙極、妙極……”
又囑咐賢妃道“山路險阻,恩師年歲已高,你去封信勸他,派幾個小廝登山采茶摘花便是,莫再親身躬行。”
賢妃回道“臣妾遵命,不過父親心裏牽掛陛下,每每得了點風物特產總想著送些進宮,如此便須得萬分謹慎,他怎敢假借旁人之手?”
皇帝便道“恩師有心了……”
他又問了幾句張太傅,轉而問起另一樁事“朕聽聞,乾璟今日把貴妃贈你的琴賜給了泰寧侯容家的二小姐?”
賢妃點了點頭,笑道“是有這麽一樁事情,陛下,這不是您的意思嗎?”
皇帝心裏微詫,他事先對此事毫不知情,怎會是他的意思?
麵上卻是不動聲色地問賢妃道“你把來龍去脈仔細說一說。”
賢妃想了想,回道“前幾日貴妃娘娘來了臣妾宮裏,說她琴技不佳,要把幽獨贈給臣妾。”
“那年貴妃娘娘製幽獨時,尋了多少好材料、費了匠人多少心思,幽獨這名字也是有寓意的……”
“臣妾自是不敢收,萬般推辭。”
“然後,貴妃娘娘便摒退了左右,對臣妾說,陛下牽掛乾璟續弦一事,瞧著泰寧侯府容二小姐不錯……”
“貴妃娘娘還說,容二小姐擅於彈琴,若乾璟把幽獨琴贈給容二小姐,既能表麵心意,又可讓眾人知曉陛下的意思,畢竟,若無陛下許可,乾璟怎敢擅自把貴妃的東西拿去賞人?”
“陛下與貴妃娘娘自然都是好意,可當時臣妾心裏,其實有些不情願……”
“容二小姐其人,臣妾曾聽太後娘娘與嘉妃姐姐提過幾回,是位極出類拔萃的小姐,英王、靖海侯府馬世子,似乎都有意與她交好……”
“乾軒與容二小姐的兩位兄長是同窗,故而他也識得容二小姐,每每談及,讚不絕口……”
“有道是,一家好女百家求……”
“臣妾私心裏並不願乾璟再卷入是非,唯願他娶個品行端方的小家碧玉,為他生個一兒半女……”
“可貴妃娘娘已說了,容二小姐是陛下親自為乾璟相中的,臣妾自是不敢有違聖命,便收了幽獨琴,又召乾璟進宮,把此事說給他聽。”
“誰曾想,乾璟心裏竟心悅容二小姐已久,隻不過他生性內斂,從不曾宣之於口……”
賢妃感激地看向皇帝“陛下,臣妾慚愧,臣妾未能體諒乾璟的心意,幸有陛下明察秋毫,臣妾萬分感激您對乾璟的愛護之心,也惶恐讓您被這些瑣事煩擾。”
皇帝想著賢妃說的這番話,心裏五味雜陳……
容二小姐……
泰寧侯容家的二小姐近兩年聲名鵲起,皇子們和馬世子都動了心思,他亦略有耳聞。
容二小姐發起戰後募捐,引得貴妃特意去探他的口風。
眼下,又多了乾璟賜琴一事……
自然,讓乾璟賜“幽獨”給容二小姐並非他的意思。
要麽,就是貴妃假傳聖諭;
要麽,就是賢妃栽贓嫁禍……
皇帝臉色漸沉。
賢妃察覺到不對勁,忙恭敬地跪在皇帝身前,惶恐地問道“陛下,可是臣妾哪句話說得不妥?”
皇帝看著賢妃,緩緩道“乾璟賜琴,並非朕的意思。”
賢妃大驚失色,嗓音微顫“陛下,不是您的意思?!”
皇帝沒有說話。
便是默許了……
賢妃臉色灰白地跌坐在地,喃喃道“怎會出了這麽大的岔子?不是陛下您的意思,那便是……”
說到這裏,她倏然住口,跪倒請罪道“陛下,定是臣妾愚鈍,誤解了貴妃娘娘說的話,都是臣妾的錯……”
皇帝看著賢妃,心裏的怒氣漸消。
即便是賢妃誤解了貴妃說的話,也不該全是她一人的錯……
何況,賢妃素來穩重,恐怕不是她誤解了貴妃說的話,而是貴妃說了不恰當的話。
恩師的掌上明珠,容貌清麗,才情過人,因為仰慕他而大著膽子自請進宮,從不生事、亦不邀寵。
他忽視她良多,她卻毫無怨懟之心,對太後、皇後恭順,待六宮嬪妃和善,盡心教養皇子。
每回他來長春宮,都把他伺候得周到細致。
賢妃看了看皇帝的神色,落淚道“陛下,臣妾與乾璟惹出禍事,牽連了貴妃,無論陛下如何懲處我們母子,都是我們罪有應得……”
“臣妾隻有一個不情之請……”
提要求了……
皇帝心裏生出戒備,對賢妃道“你說。”
賢妃鼓起勇氣道“陛下,還請您看在乾璟年近二十仍無妻無子的份上,暫且容他留在京都,待他續了弦……”
僅僅是祈求留在京都……
皇帝心裏的戒備悉數散盡,生出幾分愧疚。
恩師教他治國之道,還輔佐先帝排除萬難力行新政,讓他繼承了一個民富國強、政治清明的大周。
賢妃對他一片赤忱,真心伴他二十餘年。
而他,回報給他們的是什麽……
皇帝伸手輕扶賢妃起身,道“璿娘,這麽多年,朕從不曾疑你,也看重乾璟。”
“四年前,乾璟成婚開府後,朕讓他在兵部任職,你便該知曉你們母子在朕心裏的位置……”
“這回的事情……乾璟未婚,容二小姐亦未嫁,乾璟對他有意,賜了她一具琴,雖那琴有些不妥當,但也並不打緊。”
賢妃淚眼漣漣地謝了許久恩,又自責了許久,皇帝寬慰她幾句後,移駕去往關雎宮。
……
關雎宮內。
皇帝淡淡地看著貴妃,道“月娘,乾璟今日賜了具幽獨琴出去……”
“幽獨,多好的名字,你為何要把它贈人呢?”
貴妃聽了皇帝此問,立刻忿忿不平地道“陛下,便是您今日不問起此事,臣妾也要主動向您申冤!”
她滿臉委屈“前幾日,臣妾收拾舊物時見名琴蒙塵,覺得可惜,便好心贈給賢妃姐姐,誰曾想,賢妃姐姐竟那樣糊塗,讓端王把臣妾贈她的琴拿出去賞人!”
皇帝問貴妃道“宮裏的好東西數不勝數,乾璟為什麽偏要冒險拿你的琴去賞人?”
貴妃想了想,道“或許是因為追逐那容二小姐的人過多,端王便想扯著臣妾虎皮做大旗,讓外頭的人以為,他追逐容二小姐是得了臣妾授意的……”
“再者,陛下素來寵愛臣妾,端王打出臣妾的名頭後,說不定會有人猜測,陛下是否也是這個意思……”
貴妃這句話裏暗含的意思是,世人以為,貴妃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
世人會這樣以為,也是他自己寵出來的……
就像這回,假傳聖諭是多大的罪過,他也沒有半分責罰她的念頭。
皇帝靜默了一會兒,對貴妃道“月娘,你可還記得你從前在中宮做小宮女的時候,冒尖後被有些狗奴才欺負,那個時候,賢妃曾幫過你……”
“今日賜琴一事,賢妃也未曾說你的不是,隻說都是她的過錯。”
“製成幽獨的那年,你練了許久《鳳求凰》,特意彈給朕聽……”
“那日你送五色甜湯來養心殿,朕與你談及容二小姐,次日,你便把幽獨贈給了賢妃……”
“賢妃素來謹小慎微,若非你明示,她怎會貿然讓端王把幽獨拿去賞人?”
皇帝眼裏露出疲態“月娘,朕待你,是世間女子都不及的情分……”
“便是你一時任性……說到底也不過是為著個旁的女子,朕不會怪你。”
“朕隻願,你與朕坦誠相待。”
坦誠相待……
貴妃對上皇帝的眼眸,心裏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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