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衣冠塚
踢過轎門,丫鬟們把新嫁娘扶出白轎,邵家老太太走到轎前,親自牽起她的手朝門內走去。
其餘眾人亦跟著走進門內。
容鈺抬頭看向定國公府大門上懸著的金字匾額。
太祖皇帝禦筆親書。
這是她第一次來邵家。
上輩子,她成為寧王妃時,邵家已然僅有滿門的寡婦與一個年幼的獨苗,她們鎖門閉戶、不作宴請。
即便有私宴,邵家也不會請她。
她對邵北城英魂不敬,被宣寧郡主視作眼中釘,邵家人定然都不屑於與她來往。
她感激上天讓她重活一回,也感激上天讓她重活在武成三年。
遺憾還沒有發生,大錯還沒有鑄成。
她是容鈺,不是寧王妃。
容鈺收回視線,與容瀅一起抬步走進定國公府。
不同於容府的格局精致、鋪陳奢華,定國公府的屋舍、園景俱都簡素樸實,透著一股從悠長歲月、厚重傳承裏沉澱出的大氣。
她想,這才是百年簪纓的世家大族當有的氣象。
行至正廳,邵家老太太先親自請幾位王爺王妃、皇子公主在東側落座,然後與邵家的夫人、少夫人們及邵北城在西側坐下。
最後,二房夫人關氏在西側主位坐定,東側主位上則放著二房老爺的靈位。
接下來要進行便是最緊要的一道婚儀,拜堂。
邵南煙抱著邵西澤的靈位走至廳中,丫鬟扶著容華走到邵南煙身邊,二人依著引禮人的祝禱,拜了天地、高堂後,彎腰對拜。
如此,禮便成了。
年僅十四的侯府小姐,嫁給了一個靈位。
廳內許多女眷都紅了眼眶。
丫鬟扶起容華,正欲引她去往婚房,一位禮部小吏開口道“二少夫人且慢……”
說了這句話,小吏恭敬地走到邵老太太身前,磕頭道“老太君,陛下有恩賞給貴府的二少夫人!”
邵老太太看了看容華,對那小吏道“大人稍候,待我家新婦去後堂揭了蓋頭再出來領賞謝恩。”
那小吏自是恭敬地應了。
引禮人便帶著邵南煙、容華快步走進後堂,片刻後,都齊齊回到前廳。
眾人這才看清新嫁娘的模樣。
她今日未施粉黛,卻天生朱唇黛眉,明麗動人,不過穿著身棉布孝服、發髻上亦僅簪了根銀發簪,周身氣度仍自雍容。
眾人不禁暗暗驚歎。
這兩年,京都高門人人都知道泰寧侯府有位驚才絕豔的二小姐,卻直到這時才知道,容家大小姐亦是位世所罕見的皎皎佳人。
容鈺看到眾人見了容華後的驚豔,心裏頗為舒坦。
大姐姐這樣的妙人就應該光耀地活著,而不是如上輩子那般,明珠蒙塵,淒然躺在榻上了卻殘生。
容華重回前廳後,邵老太太便率著邵家眾人下跪接賞。
宣諭旨如聖上親臨,廳內其餘眾人亦紛紛下跪。
端王從小吏手裏接過諭旨,宣道
“定國公府節婦邵容氏,振威校尉邵西澤之妻,忠武將軍邵庭柏之媳、輔國大將軍邵毅之孫媳,泰寧侯容衡之女。其幼承庭訓、仁孝知理……高義捐金,世人賢之,守節明誌,上諭嘉之。”
“又,容氏次女,心憫孤貧,容氏三女,幼曉大義,上亦嘉之。”
“特恩賞邵容氏銀寶一錠,恩賞容氏次女、容氏三女銀角各一枚。”
容鈺有些意外。
竟連她也得了恩賞……
她與容華、容瀅一起恭恭敬敬地對著端王叩頭謝恩後,端王從身邊的小吏處接過銀寶、銀角,逐一遞給三人。
太祖皇帝開了嘉獎臣屬時一並賞銀的先河,其後漸成規製,如今恩賞的銀寶、銀角俱是特製,銘有“天恩浩蕩”字樣。
這種好東西,容鈺上輩子自然是沒份兒的……
她恭敬地雙手接過端王遞給她的木錦盒,不經意間,視線對上了端王的眼睛。
端王的眼睛明亮深幽,仿佛能看進她的心底。
容鈺心裏一緊,忙垂下眼眸。
她覺得端王似乎又看了看她,才轉身離開。
隨後,容華與她的陪嫁嬤嬤、丫鬟們俱被帶往後院新房,邵老太太則帶著容家前來送嫁的人、以及觀禮的眾人去往靈堂拜謁。
白幡高掛,靈堂裏擺著七具黑漆棺木。
眾人皆沉肅地依次走過靈堂,燒紙錢、致哀思。
大周葬儀,停靈不封棺,容鈺跟在容瀅身後走過一具具棺木,她看到棺木裏將軍們帶傷的屍身,下意識地想起了早已銘在她心底的一幕
少年將軍躺在莊重的金絲楠木棺裏,身上插滿了箭鏃……
她抬頭看向站在靈堂邊的黑衣少年,滿心都是無力與悲涼。
重活一世、占得先機,有些事情她可以試著去改變,有些事情卻實在無能回天。
遼國、戰爭、燕雲城對她來說遙遠而陌生,即便她重活一百回,恐怕也救不了邵北城……
若有以命易命之法,她甚至甘願用自己的命換他活著……
容鈺匆匆看了眼邵北城便收回視線,容瀅的背影映入眼簾。
這一回,她反複警醒自己不爭不羨,可此時,她發自內心地羨慕容瀅。
如果她有容瀅那樣聰明的頭腦,有容瀅那樣厲害的本事,或許便能護住邵北城的性命……
這種癡妄的念頭,還是少想為好……
容鈺收回思緒,朝最後一具棺木看去。
邵西澤的棺木。
幼時她跟著容華外出遊玩時曾見過邵西澤,可這麽多年了,她早已記不清邵西澤的模樣。
她想看一眼邵西澤的模樣,可最後一具棺木裏並沒有人,僅放著套銀色盔甲。
竟是衣冠塚……
大戰中,想來邵家的將軍們都是遼人重點圍攻的對象,他們的屍身或是被人搶回,或是戰後有人冒險重回戰場尋回。
刀槍無眼,他們的屍身難得齊整,前麵幾具棺木裏的將軍們死狀都很慘烈,尤其邵家大房的將軍,他的兩條小腿俱被砍斷,卻隻找回了一條。
可邵西澤的殘身竟也未能尋回……
重回戰場尋屍首的往往是邵家的忠屬家仆,想來那些人必是盡心竭力尋了的,或許邵西澤的死狀過於慘烈,麵目血肉模糊,才未能被尋回。
容鈺沒有多想,誠心燒了幾疊紙錢,又向邵北城行了禮,便朝邵府後院走去。
邵府後院已擺了寒食席,眾人靜默地用過飯,容曄率著送嫁的人向邵老太太行禮道別,便帶著他們離開。
容鈺仔細地看了看邵府的後院。
國公府比容府要大上許多,她連容華這會兒在哪個方位也不知道。
洞房花燭夜是許多女子一生中最幸福甜蜜的回憶,容華的夫君死了,她希望她今晚能陪著容華,卻不敢妄為。
從今日起,容華先是邵家婦,再是容家女,她若言行不當,最後隻會讓容華難做。
容鈺心情沉重地登上馬車,與容瀅同車回府。
回府途中,容瀅罕見地主動與她說起了話“三妹妹,國公府果然與侯府不同。”
國公府與侯府……
容鈺隨意答道“有社稷之功方可封公爵,這超一品的國公府,開國之初也僅有五家,如今更是僅剩了兩家,他們與天家親近,又有丹書鐵券,與侯府自然大不一樣。”
容瀅看了看容鈺,沒有再說什麽。
容鈺隻當容瀅是隨意與她閑聊。
人人都知道國公府的門第高,但即便是國公府,容瀅也是不在意的。
容瀅,她將來會嫁給這世間最尊榮的那個人,母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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