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賀知以為紀卯是不可能找到工作的,畢竟他一看就不是會老老實實工作的人。


  沒想到第二天上午十點,他收到了紀卯的喜訊。


  紀卯給他打了電話,在那頭高興地說自己找到工作了,地點就在恒灣附近,下午開始上班,還給賀知介紹了自己的輪班時間。


  “恒灣附近還有複古造型室?”賀知問他,並因為紀卯第一時間跟他報訊而感到沒來由的舒服。


  紀卯帶著鼻音“嗯”了一聲,像一隻爪子輕輕撓在賀知心裏:“新開不久。”


  紀卯這份工作分白班和晚班,單號上白班,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五點,雙號上晚班,從下午兩點到晚上十點,一個月有兩天休假時間,要提前一周申請。


  賀知聽見工作時長就皺起了眉,道:“這麽壓榨員工,我看你需要一個律師。”


  “這是普遍行規,”紀卯解釋,“我是新人嘛。”


  賀知還想多跟他聊聊職業規劃,紀卯就去忙著熟悉新工作了。


  紀卯這次工作的這一家複古造型室,規模不大。


  店長和收銀員都是基因分不高的中層人,三個理發師還有三個助理都是下層人,造型室還需要招聘一名助理。


  紀卯在萬有網中搜索時正巧看到了,又看了看評價,造型室位置在上層富人區,客戶大多是複古人工愛好者,並不存在什麽性交易,便投了個簡單的履曆,不多時收到了回複,進行了視頻麵試。


  店長在屏幕裏看見紀卯的臉,二話不說留下了他。


  紀卯半小時就到了店裏,店長不大明白為什麽這個基因分並不低的中層人會來一個複古造型室應聘助理,他偷偷打量了紀卯好一會兒,覺得紀卯渾身上下充滿肉欲的氣息,心中不由得有些不安。


  可是紀卯又實在是生的太好看,店長盤下了這間複古造型室就是為了掙錢,隻要紀卯能招徠客人,別的並不需要多問。


  店長讓一個最有經驗的助理Sammy教了教紀卯替客人洗發的流程,又趁著人少,讓紀卯幫店裏每個員工都洗了個頭,宣布紀卯再跟Sammy老師學習一下午的技法,明天就可以開工了。


  下午兩點後,客人就漸漸多了起來。


  店長讓紀卯去門口引導客人,他就聽話地站在收銀台邊。


  過了一會兒,一個要理發的男客人走進來,盯著紀卯就走不動路了。


  紀卯問他:“先生,請問要洗發還是理發?”


  客人看著他發了會兒怔,紀卯又問了一次,他才恍然回神道:“你替我剪。”


  紀卯頗有些尷尬地說:“我還不……”


  “怎麽了?”店長見到兩人站在門口,走過來詢問。


  男客人非要紀卯替他洗頭,店長沒辦法,隻好對紀卯道:“那你就洗吧。”


  他又對著客人強調紀卯是新人,要是技術不好,請客人多多包涵。


  客人躺上洗發台的時候,店長把紀卯抓到一邊,親手給他帶了個口罩,暗示他:“會員卡充兩千送兩百,衝五千送八百,記住了嗎?”


  紀卯靠著一張漂亮的臉,一下午就辦出去五張充值卡,一舉成為店中頂梁柱。


  好不容易又送走一個客人,紀卯有點累,靠在吧台邊休息,收銀的小姑娘叫小滿,給他倒了一杯水,紀卯接過來沾了沾唇,當做喝過了。他剛把水杯放在桌上,身後門上掛著的鈴鐺又響了。


  紀卯回頭一看,賀知正推門而入。


  看到紀卯,賀知衝他扯扯嘴角,一副大爺的派頭。


  紀卯離他最近,就主動走過去,問他:“先生,要洗吹還是理發?”


  “你是做什麽的?”賀知微微側身貼在紀卯耳邊問。


  紀卯退遠了一些,覺得這個身體收音功能做得太好,賀知靠他這麽近說話,他的硬盤都有點發熱了。


  賀知想抓他的胳膊,被紀卯逃開了,紀卯跟他開玩笑:“不辦卡不要性騷擾。”


  他說得很輕,不遠處的小滿也沒有聽見,賀知的手垂了下來,低頭問他:“洗吹,辦卡多少錢。”


  “我們有幾檔不同的充值標準。”紀卯領著他往洗頭區走,給他介紹,讓賀知躺上去,在他胸口覆了一條毛巾,打開了水。


  紀卯試了試水溫,輕柔地衝洗賀知的頭發。


  賀知的頭發很硬,也很短,紀卯把他的頭打濕了,在手上擠了一些洗發膏,打起泡,輕柔地在賀知頭上按壓,低聲說:“充值兩千送兩百,充五千送八百,充得多送得多。”


  紀卯給賀知講完了充值規則,又問他:“賀先生辦哪個檔次?”


  “辦哪個檔次的能性騷擾?”賀知閉著眼問他。


  紀卯按摩的手停了停,食指在賀知的耳廓後漫不經心地打轉,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可不跟你開玩笑。”


  賀知也不說話了。


  紀卯又輕軟地給他按著,他想起舊事,有點走神,有一搭沒一搭地抓撓著賀知的頭,突然間,他的手腕就被賀知握住了。


  紀卯低頭一看,賀知黑著臉,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冷冷地說:“你別洗了,換個機器過來。”


  他聲音不大,但Sammy正站在不遠處,他聽見了賀知說話,以為紀卯弄疼了這位客人,立刻走過來道歉,讓紀卯到一旁去,用備用的洗頭儀器為賀知服務。


  紀卯不明所以,把手洗幹淨了,看著Sammy跟賀知,不知道賀知哪兒來這麽大火氣。


  賀知洗完了頭,隨便點了個理發師。


  由於理發師的手藝並不穩定,大多數客人還是由理發儀理的頭發,理發師隻是負責操作儀器。賀知也不例外,理發儀隻用了十分鍾就完成了工作。


  賀知結束了他對紀卯的探訪之旅,他站起來,走到收銀台,辦了張一卡。由於他充值的數額很大,店長都過來塞名片,說賀先生的卡享受快速造型福利,隻要來之前發一條訊息,永遠不需排隊。


  賀知收下了名片,轉頭問紀卯:“你還不下班?”


  紀卯以為賀知正生氣呢,一時沒反應過來,就看了店長一眼,賀知抬手看表,又問店長:“今天單號,紀卯是白班吧,現在六點半了。”


  賀知長相和語調都很強勢,店長不敢說不,匆忙拿出合同讓紀卯先簽了,讓紀卯明天記得準時來上班,然後就看著紀卯被賀知拉走了。


  兩人走出店門,坐到街對麵一輛跑車中,揚長而去。


  這家複古造型室雖然還沒有發生過員工兼職身體交易的事,但店長從前在中層街區開過店,經驗豐富,對員工私下接客也算司空見慣。


  紀卯長成這樣,他更是不會意外了,隻想著明天紀卯來上班,還是得問清楚他有沒有性交易執照。


  到了車裏,紀卯禮節性關懷他:“你突然發什麽脾氣啊?”


  賀知臉色又變難看了些,問紀卯:“你他媽就這麽給人洗頭?”


  “不然呢?”紀卯莫名其妙。


  賀知不說話了,往家裏開。


  紀卯低頭研究自己的手,自言自語道:“幸好矽膠防水。”


  “今天有沒有人跟你交換信息?”賀知壓低了聲音問紀卯。


  紀卯想了想,才說:“沒有。”


  “有吧,”賀知沒有起伏地說,“那個金頭發的說你今天辦了不少儲值卡,你都習慣了吧。”


  “今天真的沒有,以前在遊戲裏是有,”紀卯不知道賀知在陰陽怪氣什麽,“你不也和我搭訕過嗎?”


  “那是遊戲,”賀知說,“我麵前隻有兩個選項,搭訕、不搭訕。我要通關遊戲,我能選什麽?”


  紀卯的臉色變了變,賀知卻沒發現,他還在說:“去複古造型店的人為什麽為你辦卡,他們就是想睡你,你到底懂不懂?”


  “我——”紀卯不知該回答什麽。


  賀知正好停下來等一台接地行駛器過去,瞥了紀卯一眼。


  紀卯為了方便工作,把長袖折起來了一些,差幾公分就能看到刀口了。


  賀知恨鐵不成鋼地捉住了紀卯手臂,把他袖子又拉了下來,不耐煩道:“捂嚴實點兒行不行,是不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不是人?”


  紀卯忽然僵了僵。


  賀知還轉頭想把紀卯另一個袖子也拉下來,再繼續說他幾句,他轉頭想看著紀卯,卻突然接觸到了紀卯冰冷的眼神。


  賀知心也驟然間如墜冰窖,他嘴巴張了張,又兀地閉上了。


  這可能是賀知記憶中第一次因為說出口的話而感到萬分後悔。


  後方的接地型行駛器突然對他發來閃燈提醒。


  紀卯推開了賀知抓著他小臂的手,又抬手點了點前麵變綠的燈。


  賀知鬆開了他,繼續向前開,車裏一片死寂。


  賀知開進恒灣的車庫,趁著光線變暗,鼓起勇氣問紀卯:“你今天怎麽找到工作的?”


  紀卯沒有回答,賀知還鍥而不舍地假裝無事發生:“客戶在你那裏辦卡你有沒有提成?”


  “沒有。”紀卯說。


  賀知停好了車,走下去,見紀卯還不出來,繞過了車頭為紀卯開門,見到紀卯不聲不響,又說:“我第一次為人開車門,你要不要有點表示?”


  紀卯瞥他一眼,走了出來,沒走到門邊,門就開了。


  他一言不發走了進去,賀知跟在他後麵,輕輕扣上了家裏的門。


  紀卯沒有在客廳停留,他往樓上走,賀知在後麵叫住了他。


  “今天怎麽不看偶像劇了?”賀知若無其事地問。


  紀卯微微回身,答他:“沒心情。”


  “怎麽了?”賀知又問。


  他走到紀卯身邊,想讓紀卯正對著他,但紀卯卻低著頭,無聲地抗拒著。


  賀知抓著紀卯的肩膀,想讓他貼近自己一些,他對紀卯道:“出門一天,很累了吧?”


  紀卯不反抗他,也不順從,隻輕聲反問:“我又不是人,我累什麽?”


  “我——”賀知想說的話都阻在喉口,不知要從哪裏講起,才能讓紀卯明白,他是確實沒惡意的,“我不希望你接觸人群,是因為我們都還沒有做好準備。”


  “我知道了,我這就辭職,”紀卯低著頭,說,“是我不好。”


  “紀卯,”賀知說,“我沒覺得你不是人,也沒有要你辭職。”


  紀卯抬起了頭,看著賀知的眼睛,問他:“是嗎?”


  賀知被他盯著,就有些口幹舌燥。


  “不用哄我,”紀卯直視著賀知,說很現實的話,“我的確不是人,不然你為什麽到最後也那麽堅決地選不喜歡呢?我知道沒誰會覺得我是人。我沒感覺,沒呼吸,沒心跳,我不算人。”


  “紀卯——”賀知想否認紀卯自暴自棄的說法,卻被紀卯打斷了。


  “——可是,”紀卯平靜地說,“我的傷口不會愈合,所以我不配活著嗎?貴社會人分上中下等,每個人都活著,我不行嗎?”


  他的語氣很客氣,好像在與賀知討論一些哲學問題。


  有關於人類的定義,關於思維的本源。


  賀知家境優越,受過高等教育,可稱天之驕子,都沒能思考出結論,而對於紀卯不設疑問的問句,他也答不上來。


  紀卯跑出暖房來找賀知,是因為他愛而不得的頭腦發熱,讓他變得魯莽衝動,可是他的勇氣在他無法感知世界,又被賀知綁著侮辱的時候,就被磨得所剩無幾。


  賀知是紀卯的噩夢,熱和冷摻在一塊兒,像一根帶著倒刺的尖矛,紮進紀卯皮肉,割裂血管,釘在骨頭裏,紀卯拔得鮮血淋漓,也沒法將他撼動分毫。


  紀卯的眼底也不再有求知欲,他是機器,可以做表情,並無眼神可言。


  在最初陪伴紀卯的三百天中,沈知予沒有和紀卯討論過人工智能的定義。


  沈知予視世間萬物皆平等,他把紀卯教的富有攻擊性,卻又很天真。


  紀卯像一位上下求索的學子,在長夜裏探尋答案,他選擇了他最熟悉的方式,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試探世界,卻遭遇了一場滑鐵盧。


  紀卯在賀知這裏是找不到答案的,因為賀知太笨了。


  可是紀卯更笨,他隻想在賀知這裏找答案。


  “不說這個了,”紀卯先退一步,結束了令人不安的僵持,“我要充電了,明天還要上班。”


  賀知抬了抬手,沒有能拉住紀卯。


  他對著緊閉的門,站了很久,才想到應該問問紀卯,問他後不後悔。


  The Last Day的觀光客再多,也是一所無菌溫房,外麵不好,賀知不好,一切都很現實,都不好。


  可是問了又如何,即便紀卯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他來到賀知家裏自投羅網,就不用再想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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