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孔雀東南飛(番外:李淵篇)
李淵看著李世民離去的背影,暗歎一聲,我又想起你了,我又提起你了。是我故意找個理由提起你,還是我老了,開始時常想起過去的事了?我很沒用是不是,你笑吧。快三十年了,我還沒有忘記你。
歲月如梭、時光荏苒,如今,他已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然而,他也曾是那個雀屏獨中的清俊少年。他的心裏,也曾有過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他慢慢起身,在書架最上麵一格的最底下,抽出一本早已發黃的舊書。他小心的翻開,手一抖,掉出一方本是純白,卻也跟著書頁發黃的錦帕。他就那麽看著帕子盤旋落地,才彎腰拾起。錦緞已黃,那邊角上五彩絲線繡成的孔雀翎毛,卻還沒有褪色。“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他喃喃念著,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因他一言而被殺,就死在他麵前的妖嬈女子。
很多年前,他還是個頑劣的孩子,應朋友之約,去江南遊玩。路途上,遇到一輛陷入泥坑中的馬車,他便與從人一起用力推出。直到有人向他道謝,他才看到馬車旁邊,站著兩位妙齡女子,具各鮮妍窈窕、氣質超卓。那名侍兒模樣的姑娘,過來向他一福道:“多謝公子仗義相助,我家主子感激不盡。”說罷便即上車而去。
他怔怔望著那發長七尺,光可鑒人,眉目如畫,靈秀翩纖的女子的背影良久,忽然發現,地上遺著一方錦帕。他拾起來就看到那燦然奪目的孔雀翎毛,心知是那位姑娘的,趕忙追了上去。他截住馬車,她跳下來問道:“公子還有何事?”
他忙將手裏的錦帕恭敬遞上,她淡淡一笑,卻自有嫵媚嬌嬈:“謝公子。”他終究忍不住問:“在下李淵,請教姑娘芳名?不知姑娘肯告知否?”她一怔:“姑娘?哦,妾身張麗華。”他心中暗笑自己,別人都是與小姐遺帕定情,他沒瞧上小姐,倒看中了丫鬟,真是俗人!
卻自此結伴同遊江南,一路上風光旖旎,令人沉醉。然而他要去拜訪朋友,還是要忍痛離別,臨行時約定健康再見。他回家去便思上門求親,誰知一打聽,她卻是南朝陳國宮人。另外那名女子也非小姐,就是甚為得寵的龔貴嬪,她是龔貴嬪的侍兒。他自認身份不敷,便聽從父親的安排,去做了大內侍衛,日夜進取,以便早日身登高位。待到時機一至,就去南朝求親。
不想等來的,卻是她被封為貴妃的消息。頓時讓他剛接到的敕封,成了廢紙一張。他失魂落魄的走在大街上,忽然一陣喧嘩,人流湧動。他渾渾噩噩的被擠到近前,卻原來是定州總管竇毅公開為女兒招親,烏鴉鴉一片人,挨挨擠擠得亂嚷著要看竇家小姐。
京中誰人不知竇家小姐貌美多才,更兼明睿奇謀,乃是不世出的巾幗奇女子,上去求親的士家公子不計其數。他還看到了一個熟人,開府儀同三司、平原公長孫光的長子長孫熾。卻說這竇毅也奇怪,他不比詩詞歌賦,僅是在門前屏風上畫兩隻孔雀,發給求婚之人每人兩支箭,誰能射中孔雀眼睛,就許婚。但竇毅武將出身,不喜文弱書生,也算合情合理。
前後有數十人都沒能射中,長孫熾也敗下陣來,垂頭喪氣的經過他身邊,連他的招呼都沒聽見。忽然一陣疾風卷來,塵沙大起,掀起了竇家小姐身前的紗簾。他身子一顫,如遭雷擊。他沒看到竇家小姐的花容月貌,卻隻看見那一樣其長七尺,光可鑒人的高挽烏雲,一縱身就跳了上去。他接過兩箭,隨手而發,各中一雀之目。
竇毅大喜,當即將女兒許配給他。他莫名其妙地娶妻生子,妻子溫柔賢淑,頗識大體,兒子又聰明可愛。天長日久,也就淡下來,他也漸漸以為,忘了那個其發如瀑的女子。
直到文帝發兵伐陳,他作為一名偏將,亦隨元帥高熲出征。陳主昏庸已久,當真是勢如破竹,不堪一擊。不多時,已拿下健康,縛了南朝一眾君臣。他終於想到,她也在其中,說不出是什麽心情,隻覺得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他夜下巡營,無意中聽到女子的哭聲,還以為有兵士滋擾南朝宮人。他過去查看,卻見到那蓬頭亂服,仍是難掩天姿國色的女子。她依然高挽烏雲,萬縷青絲,卻已散亂,他不由心中一梗。她聽到腳步聲,一驚回頭,見是他,眼淚流的越多越快。他張了張口,千言萬語湧上心間,卻隻說了四字:“夫人珍重。”就要轉身離去。
“李朗……將軍且慢。”她起身一福道:“當日一麵,此心已屬。奈何妾身早已點汙,不得已隱瞞身份。今日城破國亡,世人皆目麗華為妖孽。麗華百口莫辯,亦不屑辨,唯望在將軍心中,麗華隻是麗華,隻是當年江南風光中的小小侍兒,不是什麽張貴妃,更不是什麽亡國禍胎。此物望將軍收下,日後便當見了麗華一般。”她說著自衣上解下一條汗巾,正是當年他撿了還她的那方錦帕。
他一怔接過,她忽然拔出他腰下佩劍,便欲自刎。他慌忙抱住她道:“你……當今聖上連陳主也赦了,又豈會殺你,何須如此?”她慘然一笑道:“死是不會,但亡國之女,不外沒入宮掖為奴、賞予功臣做伎。麗華半生,以色侍人,再不願以身為他人玩物,徒惹罵名,請將軍成全!”他趕忙一再言明皇上仁厚,必不至此,陳主無有大誌,定然無恙。他自會盡力保全於她,仍歸陳主,作對普通夫妻就是了,才勸止了她。
其實他心下了然,她所說的何嚐不是,以她的姿色,他現下的官職,那等於廢話一篇,隻是心中盼望,存了萬一之想罷了。果不其然,不幾日晉王就下書與元帥,將她與幾個美人先行送入京中。高熲即準備依令而行,他忙勸阻道:“這卻不妥吧,不如等大軍回京,一切由皇上定奪為是。”高熲道:“賢侄啊,你又不是不知,聖上娘娘皆對晉王寵愛有加,晾他要一、二個美人,聖上也未必不允。我們何必為了這點子小事,得罪晉王呢?”
他心慌意亂,脫口而出道:“元帥此言差矣,陳主沉迷酒色,才至亡國身虜。我們豈可將這些亡陳之物帶回京中,玷汙親王、擾亂國家!”高熲聞言肅然道:“賢侄之言甚是有理,昔武王伐紂,周公蒙麵斬妲已,乃不留傾國更誤君也。今平陳國,豈宜存麗華!若非賢侄提醒,老夫便要誤了大事!”立命左右斬之。
他眼睜睜看她被斬於青溪中,不曾見她的驚懼,隻看到她眼中一抹釋然的幽怨。怨誰呢?怨他嗎?還是怨天怨命?什麽保證,統統是屁話!他救不了她,保不了她,還親自出言害了她,是真的為了成全她,還是……還是嫉妒,不想她再委身他人?
他自問卻無法自答,這麽多年了,還是無解的題。他害了她,卻也將她的影子永留心底,揮之不去。報應嗎?他不知道,隻是,那個曾經千嬌百媚的女子,隻剩了這一方錦帕,仍嫵媚在這塵世裏,一縷芳魂,早已斷絕,無可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