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相似的狼狽。
又是一次返回校園,回歸班級的一天。
顏妹漸漸察覺到了班上不尋常的氣氛。
首先是她進入教室後,一些異樣的目光,在追隨著她。
然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議論聲音在空氣中飄蕩。
顏妹尚未聽清始末,接著上課鈴聲便響了起來。
鈴鈴鈴~
幾乎是同時,他們的班主任王老師便氣宇軒昂地拿著語文課本走了進來。
顏妹發現王老師也頗為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
她在感覺莫名的同時,也知道一定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但王老師顯然也不想浪費時間,來說一些無關學習的事情。
他隻是讓大家把字典放在書本旁邊,方便翻閱。
顏妹優點不多,但杞人憂天的事情卻做得不多,心大大概也算是她如今最大的優點了吧。
故而不知者無畏,無知者無心。
她沒有想太多,甚至在老師的提醒下,滿心愉悅歡喜地掏出她的新字典來。
新字典是真的新,她今天剛剛買的,整整五元錢。
五元錢的價格對現在的她來說,絕對算是昂貴的了。
要知道她一周的零花錢加起來,有時候連一元錢都湊不起來呢。
是不是覺得很誇張?
千萬不要有這種念頭哦,你要明白咱們現在的豬肉價格也才十一二塊而已。
五元錢是什麽概念?差不多可以買半斤豬肉了!
有沒有感覺到貧窮的氣息?
答案是:有。
顏妹回想起在婆婆家裏,那段窘迫的日子。
她仍然覺得心酸難過,不為自己,為婆婆。
因為那時生活為難的主人公,就是她。
若要問起第一次,感覺家裏困難是什麽時候,顏妹一定會說。
是交電費的時候。
那是在顏妹還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情了,已經會走路的她,吐字還不清晰,婆婆還當個寶貝,時常抱著走。
但那一天,她沒有抱她,她是自己跟著走的。
算起來,那還是婆婆剛剛接管她們時候的事情了。
顏妹記得很清晰的是,那是個陰雨天氣的夏天。
她在自家的老房子的門檻上,蹲著。
眼前是一個中年大叔帶著一群老年人,慢吞吞地移步到她家旁邊的竹林裏的一個小房子旁邊。
說是小房子,其實也算不上,那隻是一個高寬不足兩米的磚砌圍牆罷。
在圍牆裏麵,牽著很多電線和閘刀頭,許是也有些別的東西在裏麵。
反正他們就是去看那個東西的。顏妹很是確認道。
因為她的婆婆也在。
所以顏妹好奇地也爬下了台階,為此她還在去的時候,摔了一腳。
摔得很難看,她和她漂亮的衣服都滾進了泥坑,很是狼狽。
但狼狽的人,不止是她,還有她的婆婆。
原來她家已經窮得交不起電費了。
顏妹記得最後是婆婆請一個叫蘇男的婆婆幫忙交的電費。
有一便有二,第二次發現家中清貧的時候,是婆婆為了給即將離開這邊家,去大石的家的我們零花錢的那一天。
是周末,天已經接近擦黑,對婆婆家戀戀不舍的我們,遲遲沒有踏上歸去外公田家的大路。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婆婆常常為此事傷腦筋,慢慢地她好像找到了打發我們的辦法。
辦法是現實的,襯托得我們也不脫俗。
沒錯,就是給零花錢!
這本是令人高興的事情,但顏妹卻在目睹了零花錢的來曆的畫麵,再也開心不起來了。
或許,你已經知道了,但我還是想親口告訴你,錢是借來的。
借,意味著什麽呢?
意味著:窮。
即使顏妹那時尚小,也知道了什麽叫低聲下氣,好言好語。
你能想象嗎,一個兩鬢斑白,身材枯瘦,彎腰駝背的老太太,杵著一根拐杖,手腳微顫地從褲兜裏掏出一團東西。
東西是由好幾條塑料口袋包裹起來的,裹得很是紮實,一看就知道她保護得很小心翼翼,彷佛那是揣了個寶貝,害怕丟,也害怕人偷。
她獻寶一樣,雙手舉到我們麵前,眼裏淬著光,似有朝輝,平時渙散地瞳孔,如今也灼灼其華,奕奕生輝,一副神采飛揚的期盼模樣。
天真的黑了。
我們走時,灰色朦朧的霧,顏色濃鬱得把站在屋當門目送我們走的婆婆的身子染得漆黑,就連她耀眼的白發都無一幸免,一律判了死罪,無法逍遙在外。
我們走遠了,依稀可以看到婆婆的身影,仍然如一尊雕像一般,駐足在原地,絲毫沒有移動的覺悟。
她在看著我們,其實我們也在看著她。
一樣的望,一樣的牽掛,一樣的不舍,一樣的想哭,一樣的想叫住那個被時光拉扯著的人。
我們一樣,真的,沒有區別。
離開,再一次傷了我、我們。
課,已經上了大半節了。
顏妹盯著王老師的動作,猜想著他的行為,看來王老師有心思講講課外話題了。
這是慣例,顏妹想不知道都難。
再者,她心思敏感,想得多,探究得多,知道的當然少不了了。
果然,他開始閑聊了。
這是一位深得民心的君王,他的臣子們在敬服他的同時,也十分親近於他。
顏妹是例外,她對他除了敬服,還是敬服,想親近,卻膽怯,怕的就是他的不喜。
這是一種自卑心理,源自於她的爸爸。
她真的發自內心地認為爸爸對她不喜,那種不喜來自於臉色的冷淡和眼神的冷漠。
顏妹發現她真的很有代入感,她感覺她的同學和老師的關係就像她的姐姐弟弟和爸爸媽媽的關係一樣其樂融融,毫無生疏,毫無芥蒂,而她則相反,生得尷尬,疏得自然,芥得身酸,蒂得心累。
她總是那麽地不合群。顏妹苦笑。
下一秒,她又感歎原來生活真的不乏火上澆油,愁上添愁,傷秋悲月的事情,也是不能想的。
顏妹回過神完全是被迫的。
她納悶地望著她的班主任王老師,一點都不理解他所問的話的意思。
什麽叫她的外公還好嗎?事情解決了嗎?又為什麽告訴他學校的事情不著急?
外公挺好的啊,和平常一樣的嘛。
事情?沒有啊。
還有學校有發生什麽事情嗎?她怎麽不清楚?
她竟是一問三不知!
她失神地望著桌上的作業本,攥住鋼筆的右手開始悄悄捏緊,四周老師、同學談論的聲音還在繼續。
“有這種事情?假的吧?”
“是真的,我和她的外公坐的是一輛公交車,我親眼看見他哭了!”
“哭了?不過也是,誰遇見這種事情不氣?!”
“誰說不是呢!整整一千五百塊錢呢!居然都是假的!”
假的?哭了?
顏妹感覺心口悶悶的,有種說不出的心疼和言語。
她聽到這會兒總算是搞清楚了,剛才大家盯著她的異樣眼神,是同情沒錯了。
事情的始末都來自於一筆假錢。
假錢是外公去銀行取的,是用作我們姐弟三人的學雜費和生活費的。
聽說我的外公剛取沒多久就發現那筆錢是假的,他返回銀行去換,人家卻以他沒有證據而拒絕承認那筆錢的來曆,他人微言輕,竟是拿那批狐假虎威,橫行霸道,昧著良心的惡人絲毫沒有辦法。
巧的是,他在公交車上悲泣的那一幕被她的同學碰見了。
剛剛讀四年級的小學生還沒有被生活折磨過,他們不知道無奈和難言有多麽悲傷的顏色。
故而用最天真的語氣,說著最世俗的話,傷著最敏感的人,也絲毫沒有傷人的覺悟和歉意。
顏妹低垂的腦袋始終沒有抬起來,她腦海中翻飛的思緒回到了早晨,她索要錢的那一幕。
彼時,田官正躬身在爐灶和桌椅旁邊來回奔波,端早飯上桌子。
顏妹在他身後猶豫了一會兒,終於磨磨蹭蹭地走了過去,靦腆地開了口。
“外公,我要買字典。需要五塊錢。”
“啊,哦,行。等一會兒我給你。你先去把臉手洗了,準備吃飯吧。”
田官動作一頓,轉過頭,抬頭看向她,臉上是慈祥的笑容,一副很好說話的模樣。
“嗯,好。”
顏妹悄悄鬆了一口氣,她長這麽大向人要東西的時候屈指可數,要錢這種事情更是渺渺無幾,有些經曆也可謂是印象深刻,終生難忘。
那時候的顏妹還是無憂無慮的,她的心上沒有鑲上條條框框,沒有安上門,沒有裝上鎖,更沒有找不到的鑰匙。
至於她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封閉了,這或許要從她的媽媽外出務工,也或許要從她知道她有了弟弟的那一刻開始的吧,她感覺家裏的氣氛漸漸開始變了。
以前總喜歡背著自己坡上去,家裏來,口中喋喋不休的媽媽,現在一見麵談論的對象變成了弟弟,對自己說的話也是三句不離姐姐弟弟,交代的事情也是要照顧好姐姐弟弟,告訴她要懂事,除此之外,好像連最基本的關心都消失了。
她好像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無關緊要的路人;一個隨意使喚,呼來喝去的婢女;一個排除在外,冷眼旁觀的局外人。
是的,曾經有一段時間,顏妹也算得上是活潑過頭的人,任誰見一麵都得誇一誇這小姑娘嘴巴甜。
用我們家鄉話來說就是:嘿,你這娃娃嘴巴真白!
白到什麽地步呢?
嗬,白到令人討厭的地步了。
這不是別人說的,是顏妹從她的媽媽臉上的表情上得出的結論。
如果你想象不到那種表情,那麽顏妹可以用三個字闡述出來,也就是:看不慣。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真的比什麽都要打擊人。
第一次感覺媽媽看不慣自己的行為,是在去趕集的路上,她看到前方不遠處有個背著籮筐的爺爺,那背影很像她的糖爺爺,她下意識地就跳起來,搖手招呼:“爺爺,爺爺好!”
那人不是他,但也回以一笑,朗聲道:“好好,丫頭真乖。”
媽媽當著那人的麵沒有說什麽,但他走後,媽媽的臉色顯示出了不悅,她冷冷道:“人都沒看清楚,你大喊大叫什麽,丟不丟人!”
顏妹沒有說話反駁,她不知道媽媽為什麽會覺得丟人,她也不認為自己的行為丟人,不過是喊錯人了罷,她隻覺得委屈和傷心。
這一次過去後,不是結束,而是開始,顏妹發現媽媽愈發喜歡打擊,哦不,是討厭自己了。
她隔三岔五便會在自己身上找到一些她看不慣的點,從穿衣打扮,到發型臉色,從走路姿勢,到坐下姿態,從說話語言,到動作行為,無一不缺,很快顏妹的自信心也從天堂跌入了深淵,從此一蹶不振。
這也是導致顏妹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愛說話,不敢直視任何人,特別是對她的媽媽畏懼的原因。
至今,她的媽媽還在疑惑,曾經的她為什麽會一見著她就梳理一下發型,她覺得很好笑。
她何嚐不是覺得好笑,從前她那樣明媚陽光的心理,如今似乎變得黯然失色得她想盡一切辦法都是毫無起色的狀態,她的無奈又有誰知道呢?
沒人。
說到這裏,就不得不提一提她第一次開口索要東西的尷尬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