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一見如故(1)
“一萬五千大洋!”威廉姆斯猛地一拍桌子。
薛念祖搖搖頭:“不,薛某隻能出到一萬大洋!多一個子兒,薛某都不會加的!”
威廉姆斯眼珠子一轉:“如果薛董事長不肯加價,那麽,我可以再去找日本人談談條件。”
薛念祖突然笑了:“威廉姆斯先生,你但可以去找日本人,隨你。但是,薛某有言在先,隻要你跟日本人私下達成協議,薛某必將公之於眾,然後民間、官府群起而攻之,哪怕日本人給了你再多的大洋,你都從太原城帶不走!”
威廉姆斯臉色驟變:“薛念祖,你這是威脅我嗎?沒想到運昌隆酒業公司的老板,山西赫赫有名的大酒商,竟然如此卑鄙!”
“關乎國之命脈和民族尊嚴,薛某絕不會坐視昌盛電廠被日本人占為己有。哪怕為之傾家蕩產或者背上罵名,薛某都在所不惜!”薛念祖神色凜然,聲音平靜。
與陰險狡詐的日本人公平競爭、不使手段,那是迂腐的傻子。就算是這美國人,也不是啥好鳥,薛念祖自然不會擺什麽君子之風。
威廉姆斯冷笑連聲,起身就要走。
“薛某做事做買賣,從來都講究你情我願,從不強人所難。但請威廉你想清楚嘍,你我合作,於公你能給肯斯洋行一個交代,於私還能賺到一萬大洋。可若是你一意孤行,非要將昌盛電廠賣給日本人,若激起民憤沸反盈天,讓官府查封了昌盛電廠,你和你的肯斯洋行一塊銅板都拿不到。何去何從,你自個考慮吧。”
威廉姆斯霍然轉身,目光冷傲,輕蔑地望著薛念祖:“昌盛電廠已經被我美國洋行接管,我願意賣給誰就賣給誰,你們的官府絕對不敢說半個不字。”
薛念祖勃然變色長身而起:“既然如此,威廉姆斯,那咱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兩人不歡而散。
但威廉姆斯趁著夜色帶著翻譯剛返回昌盛電廠的附近,臉色大變,心底一股冷氣彌漫充斥全身。在那沉沉的夜幕下,數百學生和衣著前衛的婦女將昌盛電廠包圍了一個水泄不通,數條橫幅掛在了電廠門口,而所有人都神色慷慨默默靜坐,秩序井然,沒有半點喧嘩嘈亂。
這種無聲的抗議更讓威廉姆斯震驚和恐慌。
他這才意識到,薛念祖說的“官府和民間群起而攻之”顯然不是虛張聲勢,雖然現場沒有警察和軍隊出麵,但若是官府不予默許,這些抗議的人群早就被官方給驅散了。
到了這個時候,威廉姆斯已經徹底醒悟過來,至少薛念祖有一點是說對了,除了日本人和薛念祖,無人會接手這家不賺錢的小電廠。而他要將電廠賣給日本人,要遭遇不可想象的本土輿論抵製。
威廉姆斯神色變幻想了想,沒有進昌盛電廠,原路返回直奔開化市場。
茶館的雅間內,薛念祖居然還沒有離開,猶自坐在那裏靜靜品茶。見威廉姆斯滿頭大汗闖了進來,他抬頭望著其人,似笑非笑道:“怎麽,威廉你改變主意了嗎?”
威廉姆斯喘了口氣,斷然道:“薛,我們馬上簽了協議,這筆買賣,成交!”
薛念祖哈哈大笑:“爽快!李舜進來!”
李舜應聲而入,神色古怪,捏著一式三份起草好的關於運昌隆並購昌盛電廠的協議書走了進來,遞給了威廉姆斯的翻譯,然後默然站在了薛念祖的身後。
李舜此刻心內的感受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低價 回扣,這是山西晉商做生意時經常使用的手段,其實並不稀罕。但薛念祖先是在公開的拍賣競價上坑了日本人一把,又隨後另辟蹊徑以超常規手段拿下了美國人,以最低的價格和最小的代價如願以償將昌盛電廠收歸在運昌隆名下,這一連串的動作看似輕描淡寫雜亂無章,實際上環環相扣計算精妙,同時也號準了美國人的脈搏、並巧妙利用了當下的政治態勢和沸反盈天的民情民意。
威廉姆斯審完了合約,很快就簽了。
在這一夜之間,太原城內無人知悉,昌盛電廠劃歸運昌隆所有。而更讓人吃驚的是,薛念祖與威廉姆斯簽完協議之後,馬不停蹄連夜與秦佩玉和秦家背後的官家再次敲定和達成了某種有形與無形的默契。
運昌隆以四萬大洋的並購現金折算為昌盛電廠的60%股權,運昌隆負責電廠的運營管理。秦佩玉和秦家代表秦烈作為電廠的股東,以一萬五千大洋的現金投入分別持有電廠27%和13%的股權,電廠即將更名為運昌隆電業有限公司,成為繼運昌隆商貿公司之後的運昌隆旗下的第二家非主業的控股公司。
以投入來看,薛念祖投入四萬大洋,而秦佩玉隻投入了一萬五千大洋卻持有40%的股權,是吃了點虧。可實際上,引入了秦家就是引入了官方背景,而在薛念祖看來,這是開電廠所必須的,單純的民營資本經營關乎命脈的電力供應,絕不長久。用不了幾年,當權者就會意識到電力對經濟命脈的重要性和不可代替性。
過去的昌盛電廠之所以長期入不敷出、最終破產倒閉,有兩大原因:一是給官方衙門的供電回收電費很難,各衙門以種種借口拖欠不付;二是規模太小,沒有真正麵向商業和民間供電。而秦家姐弟的利益滲透進來,至少解決了困擾電廠發展的第一個瓶頸。隻要供電能收回電費,可以保證電廠勉強保本維持運營。
至於盈利,薛念祖就沒有想過。他已經做好了五年之內不盈利的思想準備。
……
運昌隆突兀接管了昌盛電廠,並購協議在山西省行政公署商務廳備案並廣而告之,且不說日本人石野太郎是如何的惱羞成怒,單是山西商界,都極為震驚。
眾所周知,晉商以精明的頭腦和算計聞名於世,從來沒有晉商願意做虧本的買賣,但薛念祖的運昌隆卻主動接過了一枚燙手山芋,他以多少價格從美國人手裏買下外界不得而知,但自此之後,運昌隆就要源源不斷地往電廠投入輸血,從而確保電廠維持運轉。
這不是傻子是什麽?
馮鵬遠在馮家公館聞訊,長歎一聲,卻沒有多說半句。從商人利益考量,薛念祖虧了老本,但站在民族大義的立場上,薛念祖的此舉振奮人心、不知該羞煞多少晉商名流。
抗議抵製日商日貨的山西學生和吳培真的新女性群體,以及公共輿論,則對運昌隆不計成本得失並購昌盛電廠的做法大加讚賞。翌日的各大報館紛紛在頭版頭條刊發了運昌隆並購昌盛電廠的重磅消息,虛頭巴腦的讚譽之詞對運昌隆來說或許不算什麽,但這兩日的逍遙春和抱香女兒清的銷量卻在山西全境驟然上漲數成,廣告效應非常明顯。
外界的熙熙攘攘,薛念祖根本不為所動。他目下有點頭疼,就是麾下可用的人手太少,派誰去接管電廠並負責日後的運營,是一個難題。
必須要有靠得住且能長袖善舞的人過去掌控電廠,否則這家電廠就會落在秦佩玉的手上。
沈慕晴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但沈慕晴要管運昌隆的主業酒廠,時下沈慕晴與柳長春兩人在管理與技術上的銜接配合越來越默契,打亂這種默契,對運昌隆的長遠發展不利。但除了沈慕晴之外,運昌隆內部的高級雇員和普通夥計中,沒有一人能獨挑大梁,符合薛念祖的標準要求。
薛念祖靜坐獨酌,伺候在身邊是順子和李舜兩人。
薛念祖一杯杯喝著悶酒,深沉的目光在李舜和順子兩人身上來回逡巡。如果退而求其次,李舜是一個合適人選。但李舜執掌運昌隆在太原的代辦處和分公司,調走李舜,運昌隆在太原城的買賣誰來接管呢?
況且,李舜願意不願意去電廠,還是兩說。
至於順子……薛念祖總覺得在大上海曆練了年餘再次歸來的順子,給他的感覺有點陌生。而且順子沒有接受過現代係統教育,野路子的自我成長注定了他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方式與獨擋一麵還有相應的差距,要讓薛念祖完全將電廠交給他,斷然是不放心的。
門被輕輕叩響,李舜去打開,出現在門外的是一臉興奮之色的吳培真。
吳培真越過李舜就走了進來:“念祖,我來跟你商量個事。”
薛念祖笑了笑,拱了拱手:“培真小姐,請坐。”
吳培真也不客氣,她是太原城內的新女性之首,又是富家千金,擁有留學海外的經曆,無論心態、還是言行舉止,都與普通女子迥異。盡管站在薛念祖身後的順子看得眉頭一皺,吳培真卻還是落落大方地坐在薛念祖對麵,徑自取過桌上的酒壺,給自己麵前也斟上了一杯酒,然後一飲而盡。
“念祖,你那電廠,可否再接納我們講習會一些個想要就業的姐妹?”吳培真眉眼間彌蕩著某種喜悅。
薛念祖愕然:“培真小姐,電廠非比商號,女子進入做工,恐怕不太合適吧?”
吳培真笑:“下苦力自然不成。但你那電廠,肯定需要行政、財務和輔助人員,這些崗位,我們的姐妹都學有所長,必然能勝任且遊刃有餘啦。”
薛念祖輕歎一聲:“培真小姐,此事日後再議吧。我一腔熱血從美國人手裏接管了昌盛電廠,但誰去經營電廠、怎麽經營,我這邊還是舉棋不定。”
吳培真揚手指了指一旁的李舜:“李舜可以。李舜也是西洋留學生,又有管理代辦處的經驗,掌控這家小電廠不成問題。”
吳培真話音一落,李舜眉梢一挑,立即上前拱手抱拳推辭道:“東家,培真小姐,我對電廠經營一竅不通,實在是難以勝任!”
吳培真撇了撇嘴:“李舜,你也不必矯情,你隻不過是覺得這家電廠注定要虧損,過去要背黑鍋,所以才不情願吧?”
吳培真一眼就看穿了李舜的心思,但李舜沒想到吳培真這麽直接說在了當麵,麵色漲紅,一時間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