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公開拍賣(1)
薛念祖緩步走來,深邃的目光投射在順子身上。
看順子這一身新式的打扮以及那眉眼間藏而不發的氣度,根本就不用問,薛念祖就知道順子去了大上海之後混得應該還不錯。時下,上海是遠東最大也是最繁華的大都市,是冒險家的樂園,同樣也是機遇者的天堂。順子在上海應該有他自己的際遇。
順子抬頭望著薛念祖,眸中熱淚盈眶,他默然無語,深深拜伏了下去,聲音略有些嘶啞哽咽:“順子拜見東家,這一年來,東家一向可好?”
薛念祖深吸了一口氣,麵帶微笑,俯身去將順子扶了起來:“順子,我還好。你此番從上海歸來,是省親還是……”
順子掙脫薛念祖的攙扶,再次拜伏了下去:“記得當初離開之時,東家曾經說過,運昌隆的大門始終為順子敞開著,如今順子知錯了,想要回來繼續幫東家做事,不知東家還肯收留否?”
薛念祖朗聲一笑:“我當日說過,你若歸來,運昌隆始終都有你的一席之地!但此時非比往日,運昌隆從酒坊改為公司,又擴建了機器設備釀造流水線的酒廠,經營管理早有話事之人……現在的你,可還願意屈居人下嗎?”
順子叩首下去:“隻要能繼續追隨東家左右,哪怕是做一個普通的夥計,順子都心甘情願。”
薛念祖哈哈大笑,扶起順子:“既然如此,那就隨我進來——李舜,置辦酒席,召集代辦處的各位兄弟姐妹,為順子接風洗塵!”
李舜笑著去安排酒席。
運昌隆太原代辦處有十名女職員,分別充任會計、行政文員和銷售。這幾名花枝招展的新女性嘰嘰喳喳湊在一起,好奇地打量著年輕陳穩的順子,卻沒有人上來主動跟順子打招呼。就一般人來說,突兀見到有女子做工必然多有驚訝之神態言辭,但順子一概見怪不怪——顯然他在上海,這種男女共處做事做工,見得多了去。
同桌而飲,酒過三巡,盡管薛念祖從來沒有主動問起,順子還是將他在上海的境遇經曆一一講述出來。他的言行舉止氣質談吐與過去迥異,如果說過去的順子還有點毛躁傲慢,現在的順子就變得沉穩老練,而且因為在上海見過大世麵眼界不俗了。
順子去上海之初,在上海巨商朱保山控製的慎育實業名下的一家保險公司做雇工,後因為精明強幹無意中獲得朱保山賞識提拔,不到半年時間就在朱氏控股的輪船公司當上了統管百餘名工人的“管帶”,再往後就被朱保山派往朱氏創辦的通商銀行總部擔任朱家大少朱冠如的行政助理,年薪一百多塊大洋,算是朱氏企業中的高級職員了。
如何得到朱保山賞識並在朱氏企業中發跡的過程,順子沒有詳說,隻是一帶而過。薛念祖知道這其中必有不為人知的隱情,但順子不提,他也不會過問。
隻是順子既然在上海已經成功混入了準上流社會,卻突然放棄現有優渥的一切毅然返回運昌隆,薛念祖絲毫不提,李舜等人心裏卻難免有幾分疑惑。
酒宴盡歡而散。
順子喝得酩酊大醉,當著李舜諸人的麵痛哭流涕,對過往的懊悔之情難以盡述。順子被代辦處的夥計送往內宅安歇,李舜遲疑不走,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壓低聲音道:“東家,順子既然在上海已經飛黃騰達,卻突然返回運昌隆來,不能不讓人生疑……”
“順子雖然過去跟隨東家創辦運昌隆,但如今物是人非,他在上海是個怎樣的底細,此番回來又是怎樣的居心,東家不能不心中有數呐。”李舜又道。
薛念祖微微一笑:“他在上海混得還不錯,算是發跡了。這就是戲文上說的衣錦還鄉吧?好了,李舜,順子的為人、秉性我大概心中有數,他之所以能回來,應該還是顧念舊情。或者,另有內情。既然他不說,我們也不必多問。可不論如何,既然他眼裏還有運昌隆,還想在運昌隆做事,那對於薛某來說,他始終就還是運昌隆的兄弟,我言而有信,運昌隆的大門隨時為他敞開著!”
李舜眉梢一挑,歎了口氣,拱拱手:“既然如此,李舜告退,東家早點休息吧。”
薛念祖嗯了一聲,擺擺手,李舜轉身就走。
望著李舜離去的背影,薛念祖眼眸中掠過一抹淡然。李舜自然是一番好意,他對順子不了解,有猜疑也正常。而現在的順子也必然不可能再是過去的順子,這一點,薛念祖心若明鏡。
……
翌日清早。
薛念祖起身來,發現順子已經洗漱完畢,畢恭畢敬地等候在自己的臥房之外。他笑了笑,向順子招招手:“順子,可曾用過早餐?”
“還沒。”順子躬身施禮。
薛念祖皺皺眉:“順子,你這去了上海呆了一年,這別的本事學沒學上我不知道,但這酸臭禮儀倒是學了一身!你我兄弟一場,以後不要這麽多禮,你不自在,我也不自在!”
順子吸了口氣:“我懂了,東家!”
薛念祖哈哈一笑:“走,陪我上街吃個油餅,對過那老張家的油餅胡辣湯簡直就是人間美味!”
順子就笑著陪薛念祖出了運昌隆,直奔同在一條街上由河南人老張一家子開的小飯鋪去吃早餐。人還沒到,炸油餅的濃香和胡辣湯的嗆鼻味道就撲麵而至,薛念祖砸吧砸吧嘴:“順子,你這趟回來,咱可有言在先呐——運昌隆的總經理每月才十塊大洋,要讓公司開支給你不低於你在上海的工錢,那也不太現實。”
“東家,若是為了錢,順子就不回來了。不瞞東家說,在上海雖然錢賺得多,朱家老板對我也不錯,但我總覺得心裏憋屈,不如在咱們運昌隆跟著東家和各位兄弟一起幹心情舒暢。”順子恭謹一笑:“而且,我相信咱們運昌隆遲早有一天也會成為大企業,到時候東家您不給我開支一年一百塊大洋,我還不樂意呢!”
薛念祖笑吟吟地停下腳步,轉頭望著順子:“運昌隆的招牌一定會開遍全中國,這一點我深信不疑。而且,我打年初就在考慮,想要在北平、上海設立咱們運昌隆的分號,若是真有這一天,你可願意再回上海撐起這個架子來?”
順子眸光一凝:“我正想勸一勸東家,早日籌建上海、北平、天津的分號呐,既然東家早有這個想法,那是最好了。山西畢竟偏塞,距離中原路途遙遠,交通不便。運昌隆初創以山西為根基沒有問題,但今後做大了,再局限於山西一省,就限製了運昌隆的發展。”
薛念祖眸中光亮一閃。
順子竟然能說出這番話來,足見他現在見識不俗了。
“咱們的酒已經由官營分銷,估計再有一月,就能成功占據上海、北平這些大城市的市場了。不過,晉酒的官方直營代辦處並不影響咱們運昌隆自己的分號在全國各地設立,他們賣他們的,我們賣我們的,互不幹涉,隻是在銷售價格上互通有無確保一致罷了。”
薛念祖繼續前行:“過些日子,咱們的逍遙春要代表山西省參加北平的中華酒王爭霸賽,我準備讓柳先生帶人去北平參賽,而我想去一趟上海,你陪我走一遭吧。”
順子點點頭:“上海繁華,川酒、貴酒和江南黃酒暢銷不衰,隻是咱們的山西白酒,暫時還沒有登上大雅之堂。東家去上海,若是能打開逍遙春在上海的銷路,還能輻射江浙和整個華北地區,可謂是一舉多得,有益無害。”
薛念祖笑著頷首,也不再多言,就一頭紮進了老張的小飯鋪:“張大哥,來兩斤油餅,兩碗胡辣湯!”
兩人對坐而食,剛吃飯擦了擦嘴,李舜匆匆奔至:“東家,昌盛電廠那邊美國人傳來消息,說是威廉姆斯在山西大飯店公開宴請太原政商兩界賓客,要公開拍賣昌盛電廠,請東家赴宴!”
……
山西大飯店有官方背景。行政公署也好,督軍衙門也罷,無論是接待外賓、上官還是官方宴會,都會安排在山西大飯店。
美國人威廉姆斯在山西大飯店設午宴,請了包括馮鵬遠在內的諸多山西商界名流,基本上都是薛念祖的熟人。薛念祖帶著順子和李舜走進宴會廳,旋即被威廉姆斯的屬員帶著去了主桌,在座的有馮鵬遠、範雲鵬,還有日本人石野太郎。
美國人搞什麽昌盛電廠的公開拍賣,太原城內這些有頭有臉的晉商沒幾個感興趣,若不是馮鵬遠在幕後斡旋,恐怕來赴宴的人就寥若晨星。對於馮鵬遠來說,盡管馮家不願意接管昌盛電廠做這種注定要賠本的買賣,但薛念祖的話很對,事關山西經濟命脈,中國人的電廠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在日本人的手上。所以馮鵬私下說服諸人參加,看看是不是有人能挺身而出。
薛念祖向馮鵬遠和範雲鵬拱手見禮,眼角的餘光瞥見石野太郎那陰鷙麵孔上浮蕩著的虛偽笑容,心頭凜然。
石野太郎笑眯眯地起身:“薛東家——不,如今要改稱薛董事長了,石野在此恭祝運昌隆酒業公司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呐!”
薛念祖淡然一笑,抱拳還禮:“石野先生客氣。運昌隆不過是小小酒坊,也就是混碗飯吃,豈能跟石野先生的旭日酒廠相提並論。”
石野太郎仰天打了個哈哈:“晉酒的名號一出,運昌隆在山西酒業已經無人可及,薛董事長又何必過分謙虛?”
範雲鵬早就看不慣石野太郎這幅嘴臉,他冷著臉坐在那裏敲了敲桌子:“好了,閑話少說,言歸正傳!威廉姆斯先生,人既然已經到齊,你可以開始了!”
範雲鵬說得是英語。
威廉姆斯大笑,走上場中,學著中國人的禮儀團團一揖,然後嘰裏咕嚕說了一通,再由他的翻譯表述。大概意思是說,因為有多家爭奪,所以經過肯斯洋行總部批準,他決定公開拍賣昌盛電廠,各家公開出價,價高者得。
薛念祖撇撇嘴,心道美國人真能胡咧咧,什麽有多家爭奪,無非就是他和石野太郎兩家而已。
威廉姆斯話音一落,早有準備的石野太郎向站在他身後的孫奉孝揮揮手,孫奉孝立即大聲道:“我們石野商社出價三萬大洋!”
威廉姆斯嘿嘿笑著,立即扭頭望向薛念祖。
但誰料薛念祖卻坐在那裏繼續與馮鵬遠談笑生風,絲毫沒有接茬報價的意思。威廉姆斯有點急了,又是嘰裏咕嚕一通,竟然直接點了薛念祖的名了,詢問薛念祖出價幾何。
薛念祖輕輕一笑:“急什麽?不是有多家報價爭奪嘛,先讓別家出價,我運昌隆隨後再說!”
威廉姆斯瞪了眼。
其他晉商麵麵相覷,沉默不語。
明擺著虧本的玩意兒,誰會去跳這個坑?!
馮鵬遠笑了笑,向範雲鵬招招手道:“範老弟,你們範家可有意接管昌盛電廠?畢竟,這是咱們中國人的電廠,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在外人手裏吧?”
範雲鵬嘴角一抽,勉強笑了笑:“我們範家對這發電之事,純屬外行,一竅不通,還是看看別家有沒有意願吧。”
範雲鵬曾經安排人仔細測算盤查過昌盛電廠的資產狀況,也對太原城未來十年內的供電市場進行了摸底調查,得出的結果讓他瞬間打消了並購昌盛電廠的念頭。要想盤活這家電廠,範家至少要做好三年內不盈利、持續投入不低於十萬大洋的思想準備。若真如此,範家就會被這家電廠拖垮,成為範家的滅頂之災。
這種事情,範雲鵬不能幹、也不敢幹。
同在一桌的晉南曹家商號的二少爺曹軒金突然開口譏笑道:“範兄留洋十餘年才歸國,一身的洋氣做派,你們範家連洋酒都釀得,還怕接管一家發電廠?若是學貫中西的範兄都不懂發電這新鮮玩意兒,我們誰還懂?”
曹軒金聳聳肩。
曹家也是有名晉商門第。曹軒金一向看範雲鵬不順眼,如今抓住機會就賣弄口舌之利,故意嘲弄。
範雲鵬心裏怒極,卻無法發作,隻得冷哼一聲,裝作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