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鴨綠江畔一改夏日的喧鬧,寂靜的有些落寞,有些冷峻,有些蕭條。剛下過的雪,已被打掃的幹幹淨淨。江畔那些木製的欄杆,或彎或曲,或伸入江水中或變幻成花樣。
江畔有一段很長的路麵是木製的地板,踏在上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空曠的江畔,人影稀少,顯得更加寂寥。江畔的樹木覆蓋了冬的獨有的蕭條,早已沒了春的蓬勃,夏的熱烈,秋的含蓄。
而在這個夜晚,這些樹木,就像陪我和秋桐散步的伴侶,每走一段就出現在我的眼前。雖然無聲,卻飽含熱情。濱江路上,往日喧鬧的汽車,也似乎少了許多,偶有駛過,也是寥若晨星。盡管如此,鴨綠江畔依然泛出迷人的光彩。
雄偉的鴨綠江大橋,遠遠地向我們召喚。鴨綠江大橋與斷橋形成一長一短的平行線,用一種恒定的姿態,向走近它的人們訴說著那段載入史冊的炮火硝煙。
而今,江橋上的霓虹閃爍,在靜靜的冰麵上灑下紅的、藍的,綠的光束,與對岸黑黝黝一片的鄰邦相比,愈發彰顯出這邊江畔呈現的繁華與安然。
我們逆流而上,右側是厚厚的冰麵下奔流不息的鴨綠江水,左側是一片一片的高樓林立,夜很靜,很遠都看不到一個人影兒。
我們佇立在江橋旁的最後一個台階,冬夜的風拂過,冰封的鴨綠江平穩而溫柔,安靜而祥和。橫跨中朝兩國的大橋上,霓虹更加詭秘地眨著眼睛,閃出的爍爍之光,照射在悠悠的冰麵之上,變幻出紅藍黃綠的光影,泛出綺麗的夢幻微瀾,幽幽而深邃。
我無法不讚歎鴨綠江的美麗,在她的麵前,我顯得是多麽渺小,多麽微不足道。今夜,我第一次領略到鴨綠江的冬夜,是如此的迷人。
“明天,就要回去了,就要離開鴨綠江了。真舍不得走啊。”秋桐背對我,看著江麵,輕聲說了一句。
“還記得鴨綠江上的遊船嗎。”我說。
“嗯。”秋桐沒有轉身。
“去年的那個夏天,我和你在鴨綠江上的遊船上第一次認識。”我說。
“嗯。”秋桐緩緩轉過身,明亮的目光看著我。
“轉眼就一年零4個月了。時間過得真快。”我又說。
“人生,總是那麽地充滿機緣和巧合。本以為那次之後,再也不會遇到你,沒想到……”秋桐說著,微微發出一聲歎息。
“沒想到,我們還會一起再來到這裏。”我說。
“是的。”秋桐說著,又緩緩轉過身去看著江麵,兩手插在上衣口袋裏,一時沉默了。
我也沉默了。
半天,我說:“秋桐——”
“嗯。”秋桐應了一聲,沒有轉身。
“我想和你說個事。”
“嗯。”秋桐還是沒動。
“我報名了。”我說。
“哦。”秋桐轉過身,看著我:“你從網上報的名?”
“是的。”
“怎麽?又有興趣了?”秋桐看著我:“不是不願意考的嗎?”
我沒有作聲。
“怎麽?符合報名規定了?有資格報名了?”秋桐的聲音帶著些許的醉意,還有幾分質問的語氣。
我看著秋桐,張口欲言,卻又止住。
“狐狸的尾巴終究是藏不住的。”秋桐的神色有些想笑卻又笑不出的樣子,身體搖晃了下,接著說:“易克,回答我,哪個大學畢業的?”
“我是浙大畢業的。”我說完,低下了腦袋,等待我以為的來自秋桐的疾風暴雨。
半天,沒動靜。
我抬起頭,看著秋桐,她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或許因為是喝了酒的緣故,她看我的眼神很無畏。
“果然。不出我所料。果然,你不是高中畢業生。”秋桐說了一句,突然哼笑一聲,接著頓了頓:“易總,你瞞天過海的本領不小啊。恐怕要不是這次考試,你的小尾巴還是不會露出來的吧。”
我咧咧嘴,想笑,可是看到秋桐嚴峻的眼神正瞪著我,我沒敢笑。
“你肯定還有很多事情在瞞著我,這次,你是迫不得已,逼不得已,才不得不暴露自己的真實學曆。但,我知道,這隻是你所有謎團的一小部分,你。你隻是露出了冰山一角。”
秋桐的腦袋晃了晃,伸手捋了捋頭發,繼續盯住我:“尊敬的易總,我可以問問你,為什麽你要刻意隱藏你的真實學曆嗎?你整天撒謊成了習慣,你到底願不願意能不能說一次實話?我不想聽你擠牙膏一樣往外得瑟,如果,你,易克——把我當朋友,那麽,我希望聽個痛快淋漓。如果,你從心裏從來就沒有把我當做朋友,那麽,你可以什麽都不說。”
秋桐似乎在故意激我。
我看著秋桐越發嚴肅深沉的表情,聽著她似乎壓抑了許久困惑了許久急切需要爆發的聲音,腦子裏激烈翻騰著,心裏狂烈鬥爭著。
我知道,導火索一點燃,就無法熄滅,隻要一開始往外倒,就無法遮掩所有的秘密,這其中的每一環都是緊密相扣的,我隻要說出第一環,聰明的秋桐馬上就能分析出下一個環節,就能聯想延伸到更多。
難道,在這個寒冷的冬夜,我要被秋桐剝地體無全膚?我要赤果果裸站在秋桐麵前等待她對我的終極判決?我不知道秋桐今晚為什麽如此主動地想要盤問我的底細,她平時一向是不愛打聽別人隱私的人,難道,是因為今晚她喝多了?難道,她已經忍受到極限了?難道,她影影綽綽開始懷疑遠在青島的那個空氣裏的狗屎亦客了?
這樣想著,我的心裏驚懼不已,猶豫著。
看我呆立在原地不說話,秋桐明亮的眼神倏地開始黯淡,接著眼珠子轉了轉,冷冷地說了一句:“娘娘們們,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猶猶豫豫。愛說不說,不勉強你,走了。”
秋桐似乎又在激我。
說完,秋桐轉身下了台階就走,走的很幹脆。
眼看秋桐在離我而去,似乎她這一走,將永遠也不會回來。
我被酒精麻醉的心裏突然很痛,痛得不能自已。
我突然就衝動地叫起來:“秋桐。你站住!”
秋桐站住,沒有轉身。
我終於狠下心做出了最後的決定,緩緩向秋桐走去。
走到秋桐身後,我終於艱難地開口了。
“不錯,我的真實學曆是本科,我是浙江大學畢業的。之所以要隱瞞學曆,隻是因為我來公司工作時所從事的工作,為了和我送報紙的工作崗位相匹配,我不想讓大學生送報紙成為一個新聞,也不想給浙大丟臉。所以,在填表的時候,我就填了高中畢業。所以,就一直到了現在。”
“你認為送報紙很丟人?”秋桐轉過身,看著我。
“我沒覺得丟人,但是,外人卻未必會這麽看。”我說。
“浙大經濟學院的吧?”秋桐又說。
我點點頭:“嗯,營銷專業的。”
“怪不得……”秋桐自言自語了一句,接著說:“為何。會來做送報紙的工作。”
秋桐的口氣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是盡力在避免有刺激我的言語。
“曾經,我有自己的一個企業,但是,很不幸,經融危機的風暴我沒有躲過去,我破產了。企業破產後,我的初戀冬兒也不見了,冬兒的第一次離開我就是那時發生的。事業愛情雙破產,讓我心灰意冷,萬念俱灰,神魂落魄,我開始流浪,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直到我身上帶的錢花光了,直到我想到我要活著,我要生存,我於是就隨便找了一份工作,權當糊口……”
秋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在黑夜裏分外明亮,專注地看著我。
“那麽。那次在鴨綠江的遊輪上,那是你在流浪的路上。”秋桐喃喃地說。
“是的,那是我出來流浪了一個多月之後。”我說:“本來並沒有打算在星海呆下去,本來想賺到夠吃飯的錢就繼續去流浪,但是,可是,我終於沒有離開,我終於就這麽留了下來,於是……”
“於是你就隱藏了你所有的過去,於是你就以一個打工者的身份開始了你零起步的生活。”
“是的!我不想讓人知道我過去的所謂輝煌,更不想告訴別人我曾經的慘痛失敗,所以,我選擇了極度低調。”
“隻是,你沒有想到你會在這裏長久留下來,隻是,你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發生這麽多的故事遇到這麽多的人,隻是,你沒有想到你或許要在這裏發展。”
“是的,沒有想到。海珠和冬兒還有海峰其實都是知道我的過去的,隻是,他們都沒有告訴其他人,他們都或許理解我的心情。”
“我明白他們一定是知道了解你的過去的,但是,我從沒有向他們打聽你的任何過去的信息,雖然我心裏很困惑,但是,我不會問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寧可讓我自己一直這麽悶著。”
秋桐輕聲說:“或許,我現在能明白能理解你到公司之後為何如此沉默如此低調甚至如此憂鬱了。我一直就懷疑你不會是一個簡單的人,一個簡單的打工者,果然。你曾經輝煌過,也曾經失敗過。”
我沉默著。
“冬兒海珠海峰都是寧州人,你為何老家在雲南騰衝?”秋桐又說。
“父母當年支邊,去了雲南。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騰衝度過的。”我說。
“那他們現在。”
“回到寧州了。”
“所以你的身份證上的地址是騰衝,你一直沒有改過來。但是,其實你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寧州做事。”
“是的。”
“你幾次說回老家,甚至你還帶著雲朵回過你的老家,但是,你並不是回的雲南,你回的是寧州。”
“嗯。”
“這麽說,雲朵其實也早就知道。隻是,大家都沒有說出來。”秋桐的聲音有些顫抖。
“嗯。”
“你是刻意在瞞著我。”
我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