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第三百〇一章 旁觀者
“人是會變的。機器更是這樣。”榮絨親口告訴她。
一個機械的人,一顆機械的心。
這就是現在的榮絨,這就是她為鼓山做出的犧牲。
成然與她擁抱在一起,卻像是摟著一個陌生人。或許她們需要一個重新熟悉的機會,可如今她們都已經不再年少。
成年人的世界總是很頑固的,成然不習慣如今的榮絨,也不喜歡這樣的她。但成然可以忍受。她什麽都能忍受。
因為她是一個女人。
而榮絨,她如今越來越像一個男人,成然注意到她的嘴唇上生出了細細的胡須,毛發從皮下生長就像雄性的靈魂在體內膨脹,野心勃勃,磨牙吮血。叫人由衷覺得不安,動物一樣的,稚童一樣的,原始又野蠻的男性氣魄,鬼魂一樣的,父親一樣的,暴虐又殘酷的官老爺骨骼。
成然不認可榮絨的作為,她發自內心地不認可。隻是她不會表露自己不滿,她是個順從的人,從來如此。往往是這樣的人,都是奴才的骨頭,偏偏私底下還要當主人,知道自己是奴才而不承認的,就是格色最賤的了。成然知道自己是奴才,從來都是。
“你高興嗎?”
榮絨在監獄裏也是威風八麵了,對任何人,召之即來,就像拎著狗繩的奴隸主一樣,諂媚的賤種們互相打招呼時還能把人的臉皮戴得端端正正,還格外要梳理打扮一番,怎麽一見到她立即就長出狗毛呢,哈氣的樣子真像垂涎的老犬,而榮絨隻需要一個肯定的神色就能叫他們把尾巴轉得飛快。
成然是奴才不假,她是當過人的。以她所見,這北通湖,有許多本來是人的,如今變成了狗,有一些本就是狗的,則格外有凶氣,仿佛離開主人一段時間還不適應了似的,如今終於找到老爺了,立即把藏在箱底的狗皮換上,嗬,多神氣了!
榮絨照例要問一問成然,“你高興嗎?”“你吃得好嗎?”“今天還舒服嗎?”主人家對最寵愛的貓狗總是格外照顧,因為這種特別的青睞,成然常常看到那些披著狗皮的奴才背地裏編排她,見麵時卻一幅如沐春風,三生有幸的樣子。
她一旦要回答榮絨的問題,也總是說:“好得很。”“一切都好。”
其實她隻覺得自己心如刀絞。
榮絨應該是發了病,這種病倒像是會傳染的,染病的人不痛不癢,臉上時常紅光滿麵,並且雙目炯炯有神,有時候能瞧見這些披狗皮的人在悠閑地散步,像是飽食終日的食肉者慢走消化,腆著肚子的模樣果真像極了老饕。
他們也每天高聲朗讀人民派的宣傳冊子,也在飯後討論領袖的主義,成然見過許多,工人們、農民、文職人員和學生,他們在鄉間,在工廠,在勞動間和教室,說話時總是壓抑不住心情的激動,臉上滾燙的,大腦裏像是藏著太陽,光芒從眼睛裏射出來。而這些肥胖的犬類們,他們平靜極了,和尚與道士們念誦經文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神情,大概他們是不信自己嘴裏的話,隻是還要拿出來念一念,這些字詞和塞牙縫的肉絲一樣,假如不剃一下,總是不爽利。逢人問起他們是什麽信念的,他們總要說自己一定是要為建成大同社會烏托邦而奮鬥終身。
成然躲在榮絨背後暗地裏觀察了許久,因為她正是有這樣特殊的身份,有不牽扯任何利益,所以她的觀察角度總是可以比旁人通透的。讓她來說,這些狗彘大約是鐵石的心腸,皮和肉是熱的,骨頭卻很涼,這股陰颼颼的冷氣直從人尾椎掛上來,不寒而栗的感覺往往而有。
這樣的病似乎是從榮絨身上蔓延出來的,她是這裏的頭頭,成然在戰後與她常不能相見,以至於枕邊人的精神狀態出了這樣大的改變,她還一直沒能覺察。但若是仔細回想,榮絨那副老爺的架子似乎也是戰後才出來的。
到底是她內裏就變了一個人,還是周圍的環境促成她有這樣的變化。成然是相信前一個說法的,當然,叫任何一個熟悉榮主任的人來說,她以往是極冷酷、精密,有非人特質的一個家夥,這是在鼓山就有的情況,成然知道榮絨也曾是個稚氣的姑娘,現在的她與二十年前的,已徹頭徹尾不是同一個。
怪異的病症就像什麽惡魔,在某個夜晚吃掉了榮絨,偽裝成她的樣子,還招來了魔子魔孫一起做禍。
成然的警衛員被囚禁在基地裏,與她不同,忠心耿耿的警衛員同誌如今是淪為階下囚了。
北通湖天高地遠,這裏發生的一切都與外界毫不相關,榮絨編好的網緊緊裹著每一棟樓的每一個人,這裏的無非三種人,一類是主子,一類是奴隸,一類是不願承認的奴隸。
成然說要去北通湖上看看風景,陪同她的還有幾個警衛,他們熱情又真誠,是不自知的奴才,又或者是裝作不知,成然當然是高他們不止一等了,她說的話,這些人總是要聽的。借著小解的名頭,她在半途的一片光禿禿的樺樹林叫停了車輛,獨自鑽入茫茫的林間雪地,一身白衣,她走進去時像幽靈一樣。警衛們等待許久,左右不見她回返,這才意識到成然是逃跑了。
她這樣一個女人,在北通湖失了蹤,幾乎是與死無異。警衛們循著她的腳印追了二裏路,最後的蹤跡消失在一片隆起的階地上,她像是在這裏憑空飛了出去。他們探頭朝下望,茫茫的雪地不見人的影蹤,她是真正消失了。
年輕人找到成然的時候,她躲匿在冬眠灰熊的洞穴裏,用隨身攜帶的一支電漿手槍把洞主擊斃,如今正升起一堆小小的篝火來保暖。
這個意外的客人讓成然吃了一驚。而他口中的招呼更叫她驚奇,“成然先生,您的《鼓山回憶錄》一直都是我最喜歡的讀本。”
“可這本書我還未整理出版呢。”
“這不是問題,在我出生的年代,您的書籍已經被奉為少數人的經典了,要看到完整版也是相當不容易的。”
成然仔細瞧著這個打傘的人,他的手裏托著一枚鑲水晶的機械球,漫漫的時光都在水晶的折射裏流淌。
這是一個未來之人。
“我們的未來是什麽樣的?”
“糟糕至極。”
成然點點頭,“那麽我明白了。說說你的來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