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花姐

  你們知道我們的生活的。我不是在這裏抱怨。我沒什麽好抱怨的,有一口飯吃,活下來就足夠了,隻是身上的病還很嚴重,我不願提起它,隻是常常要忍不住痛。


  治病是不可能的,住在四樓的花姐,聽說她已不行了。這是在□□年的春天。聽抽煙的劉癱子說,花姐去辦事的時候,染了壞病,叫她下麵長了許許多多的膿。


  我記得她,三十來歲的姑娘,長相還算端正,尤其眼睛很漂亮,皮很白,曬到月亮一定是銀色的,她穿高跟,沒有在白天聽到過她的噠噠聲,都是後半夜,淩晨四五點的時候,她穿著高跟鞋爬樓,我們能聽到她慢慢的步子,懶洋洋的就上了樓梯,然後是鑰匙串嘩啦啦的,她開門進屋。


  她好像快死了,因為好些日子沒聽到她的腳步。大家知道她是做那種事情的,一個女人,沒依沒靠,她有什麽呢?隻有一身皮肉了,照著月光是銀色的。


  我知道,這裏的人是過的什麽日子。大家沒有怨氣,很和平的日子。


  走在街上,在水泥馬路上踩過一個個深淺的泥坑的年輕後生們。他們在夜市冷飲的攤子上喝酒,黃酒白酒灌一罐,馬上就會說胡話了。對經營棗泥酥小攤的老板娘和她的女兒說笑話,把她們逗得像水裏打轉的花一樣,笑嗬嗬,或是羞紅了臉。


  年輕的男子在飯桌拚起來的演講台上,膀子健壯漂亮,赤了一隻腳,腳下踩著紅油的酸湯漬,手裏捏著三塊錢一包的劣等煙,他抽一口,火星子紅彤彤的,和篷子裏的電燈泡一樣紅,他挺著胸脯,尖聲高喊,“偉大的領袖,邊寧同誌已經說了,對那些剝削我們勞動者的,不論他是什麽出身,或者打著什麽名號,一定是要通通消滅掉的。”


  後生揮著手,底下的別的後生也跟著歡呼,他們眼睛裏有叫人害怕的東西,燙得要命,就像煙頭的火星子一樣。


  “所以我們要對那些,寡頭,和他們的奴才走狗們,實行絕對的專政。聯邦政府咱們是指望不上了。你們大家,想想鼓山,鼓山人是怎麽做到的。在那麽難的情況下,他們的鬥爭依舊成功了。我們也可以,至少不能坐以待斃!”


  “但會很難的對吧!”說話的是一個我不認得的,好像是海邊來的小子,臉很寬,神情憨厚但也受很大的苦了,看不出多少的年紀,應該不到二十的樣子,手裏緊緊攥著一瓶麥酒,他很受酒精的鼓舞。


  “自由派的導師就說過,‘如果鬥爭隻有在很順利的條件下才能進行,那創造世界曆史未免太容易了’,這話正是說給我們聽,既然大家都在這裏,你們也明白,大公司怎麽對付我們的!在檔案上寫兩句,就說是不規訓,其實我們是不願給他們當狗的。‘有人要給我們戴上鎖鏈鐐銬,烙上奴隸的印記,隻有把他殺死才能挽回人的尊嚴。’我們已經沒什麽好失去的了!”他把憤怒的,鮮紅的煙頭丟在地上,把酒漬都點燃,幽藍色冷冰冰的火焰跳動著,就像後生臉上抽搐的肌肉,讓人不得不想起西洲獅子的咆哮,“我們本來就一無所有!他們不能再從我們身邊奪走什麽了!”


  當時在那裏的人都喝了酒,說話並不能有克製,人們抱在一起訴苦。因煙頭和一杯杯劣質的高度酒的澆灌,藍色火苗越來越旺盛。賣雞翅燒烤的老板被推搡到地上,叫幾個憤怒的後生狠打了一頓,我們都知道,這個人他偷偷壞那些很年幼的小孩子,他被打死是不稀奇的。可賣果冰的老頭也在憤怒的人群裏受了傷,有人說喝他的冰沙要壞肚子,一定是偷偷用自來水與過期的水果了。


  打架的人越積越多,火焰把夜市一連串的棚子都燒著,苫布上火苗發出刺鼻的焦臭。賣棗泥酥的母女連忙逃走,步子邁得也像打轉的花。火情很厲害,天上的雲都散了,我瞧見月亮噴出牛乳一樣慘痛的光,在一片灰鴿羽毛一樣濃厚的天空,郊區的燈很稀疏,城市上飛著的無人機和浮空車、汽艇像載著漫天星星的船,轟隆隆來去,不曾經過我們頭頂。


  我也是逃跑的人之一,那些人瘋了,眼看火越來越大,卻越往裏麵鑽。


  那個海邊來的臉很寬的青年背著花姐出來,她的皮在火光裏是金色,在月光裏是銀色,她萬人騎的皮肉是金山和銀海,鮫人眼淚和隨侯珠。漂亮的光,像菩薩一樣,讓我胸口的悶痛與翻滾的火焰都平息。


  花姐在是三天後病死的,瘦得不成人形,幹巴巴的看著隻有一小堆。那天晚上我明明瞧見她臉上風韻十足的笑容,嗬嗬地把手指頭指向東,指向西,指向南和北。被火與血迷死的男人們都回過魂來,跟著金山銀海的皮肉一同跑出燃火的夜市。


  或許我把某個陌生女人認作花姐了。


  在台上喊話的後生連夜帶著人逃跑了,聽說他們要去鼓山,那可是需要轟隆隆火車坐七天七夜那麽遠的地界。


  可憐可憐我,老爺大人,我知道的就隻有這些。因為我是一個肺病很重的癆死鬼,我不能有任何壞的想法。不要說等聯邦找上我,就算把我扔在別的地方自生自滅,用不了幾天我也就像花姐一樣,變得隻剩一小堆了。


  她死的時候,沒有親人來辦喪事,所以是我們給她安葬的。有很壞的人,據說以前同她好過的幾個男人,他們悄悄,趁著大家不注意的時候掀開白布去瞧花姐,她果然是得了風流病,“不檢點的賤人!”這樣罵她。


  女人能淌出黃河來,她的膿瘡都破裂了,白布凹陷凸起的人的輪廓像是山穀溝壑,而血與黃汁的川流就從兩道細長的山脈間汩汩淌出。這情形實在非常可怕,後來我再想起這個景象的時候,是一排排重型機甲和黑臂旗整齊地踏過城市街道那天,天上下著雨,黃色的泥漿與紅色的富人血就在兩旁漂亮的大樓間慢慢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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