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和平小夏的春日禮物》
“有些事不好直說吧?”
“是,那肯定。”
“我是說咱們看電影的事情。”
“那也不好說嗎?”
鼓山哪有電影可看的,有的是以前的影像資料,在十年前散佚了一大部分。僅剩的一部分裏,又有許多被用作批判的材料。民聯體的電影藝術發展緩慢,可以看作是兩種品類,第一類是進行意識形態宣傳的主題電影,第二類是藝術電影。
領袖說要請大家看電影,在南區電影院,淩晨四點檔,一部藝術電影的首映,名稱是叫——
“《和平小夏的春日禮物》。”
“《和平小夏的春日禮物》?”
“是。”
這個名字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知道了。
淩晨兩點,要看電影的十來個同誌已經聚在電影院外,地點是南區誠和路七號。街上冷冷清清,零星的車燈與風攜手飄過,空蕩蕩的,遇不到一個人。首映選在這樣一個時候實在是很尷尬的。
電影開場還早地很。是來看電影的人太提前到了。
所有人沉默著,一言不發,圍聚在電影院旁的休息站,他們都穿著正式的服裝,黑漆漆一片。
邊寧到的時候,大家都不約而同站起來,低聲問候“邊寧同誌。”
“……”他沒有說話,隻是含蓄地點點頭,挑了一個靠門的座位坐下。
休息站裏寂靜地仿佛一麵鼓。
不時有低低的咳嗽聲,在這裏也讓人覺得響亮刺耳。門外緩行來去的車輛,燈光窺覷昏黃的室內,使他們沉默的影子舒展地扭動身體。
領袖到的時候是三點四十一分,依舊戴著麵具。步伐似乎比十年前更顯疲態,遲緩了些。
大家又一次起身。
“同誌們來得太早,等得幸苦,電影快開場,該領爆米花了。”
“領袖,我們可以一直等您來。”
“等我幹什麽?電影又不是為我放的,走走走,別廢話,爆米花該涼了。”
“電影院的爆米花本就是涼的。”邊寧說的。
“不對不對,我剛去瞧了一眼,有新出鍋的,肯定還熱。”
領袖從不吃爆米花。
沒人見過他進食。
同誌們一個個,都抿住嘴唇,眉頭緊緊皺起,沉重地呼吸,列這隊伍隨領袖走往燈影重重的電影院,又在影廳外各領了一桶滿滿當當的黃油焦糖爆米花,果然是熱的。
首映式很簡單,拍劇的年輕人們數十個,占了前排,他們本沒有想會有觀眾來。見井然有序的捧爆米花的隊伍走進來,一時驚喜難以言表。
“啊呀!你們來看電影的嘛!到前麵來坐!啊,啊!是領袖!您怎麽?”
導演是一個畢業不久的年輕人,平時打理自己的農田,閑時越朋友們一起拍電影,這是一群業餘同好們的作品。
“你好啊小同誌。”領袖似乎很歡樂,“我今天翻電影院的片單,找來找去,就覺得你的電影名字有意思,不介意我帶這麽多人來參加首映禮吧?”
“要是我說介意,領袖又要批評我了吧?”
戴麵具的男人樂不可支,“不不不,我有什麽立場批評你呢,這是你們的電影,想讓誰看,就讓誰看,不過,還是那句話,任何文藝作品一旦發布出來,就不屬於創作者自己,而是全人類的共同財富。被批評也是很正常的嘛!做什麽事情能不被批評呢?假如你在工作時聽不到批評,要麽是工作不重要,要麽啊,就是你做錯了。”
年輕導演還未來得及自嘲兩句。領袖身後的隊伍裏,有一位同誌就耐不住情緒,“領袖,你永遠是正確的。”
“你真這麽想?那你想錯了。”領袖側頭望向空無一人的第五排座椅,“我們坐那兒吧。”
導演盛情邀請他們往前排去,那裏有參與電影拍攝的十幾個年輕人,局促地朝這個民聯體的政治核心團體揮手招呼。
“不和你們坐得太近啦,到時候會覺得不好受的,讓我們這些老家夥自己找地方待著就好。”
電影院的工作人員也跑出來和領袖攀談,直到電影開場前,現場氣氛相當活躍,零星的十幾個人也能產生填滿三十排座位的歡聲笑語。
有人就問,“領袖啊,新生兒數量這麽多,以後分配生產資料是很難了吧?”
“生產資料可以再生產,計劃生育也一定要搞,實在不行,就把退休年齡往前提一提,後來人總有自己的一份生產資料可用的。”
“那我們能不能把鼓山變大?地下種植場是很好,但總歸不如在地表生產來得安穩的。”
“你想問鼓山屏障什麽時候擴張嗎?”領袖遲疑了一下,“恐怕是不能擴張了,但我們可以將其關閉,技術條件上接近成熟,相關實驗也進行過許多次,不久會有結果了。大家再耐心等一等就是。”
“聽到您這番話,真叫人高興,您會把這個消息通報出去嗎?”
“我,或者別的同誌,是,我們總會要把好消息告訴人民的。行了,電影開場了,我們都回到自己位置上坐好吧。”
受限於技術條件和專業素養,這部年輕導演的處女座隻能著眼日常,畫麵粗糙,故事情節也很簡單,鏡頭語言沒什麽值得誇讚的,中規中矩帶點幼稚的刻板,像是照著教科書拍的。藝術設計上並無叫人眼前一亮的地方,倒是演員的賣相不錯,節奏緩慢像是夜晚靜靜的流水,雖然沒有套路化,可還是叫人看了開頭就能大概猜到結尾。
主角和平小夏是一個窮而靚麗的女學生,本名夏小夏,外號才叫和平小夏。她生活在一個海邊,那裏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背對鏡頭的年輕男女坐在帆船的停泊處,望著灰蒙蒙的海——電腦技術合成的海麵滿是鋸齒,如粼粼的貧窮浪花。
“聽說,想看到春天,得往北邊去。”
“北邊有什麽哦。沒意思啦,還是留在這裏好咯。”
“等我到了北邊,我會用你送我的相機拍一張春天的照片,做成明信片寄給你。”
“不要,聽著就好蠢哦。”
這是青梅竹馬的約定,影片剛開場就來這一套,大家都想著,主角肯定會出事,要麽是天災,要麽是突發重症,總之,假如劇情要繼續下去,肯定不能讓小夏真的去到北方。否則故事豈不是就結束了嗎?
年輕的後生捏著眉毛,“這種電影還需要看幾次!”
“或許還有一次,或許兩次,或許一直都有。”領袖這樣回答的。
年長的則不言語,用遲疑的神情盯著熒幕。
“小夏,你要去北邊哦,記得也給我們拍一張明信片回來嘛。”
“小夏!聽說你要去北邊喏,錢夠不夠?知道路程吧?可別忘記什麽東西啊。”
當小夏真的踏上旅程,大家又想,啊呀,原來是公路片,她這一路不會簡單的,肯定會曆經坎坷才能到達春暖花開的地方。
鏡頭裏,和平小夏坐在前往北邊的客車,同行的旅客們,男人和女人們,無不帶著疲乏而深邃的神情,他們是被導演要求少吃一頓飯饑腸轆轆的群演。
“小姑娘要去哪裏?”
“不知道,去有春天的地方,我帶了相機!”
“這麽小年紀就出遠門哦,現在後生真厲害。”
小夏在陌生的城市下車。
原來不是公路片嗎?大家又這樣想。
好在城市總是可以給一個鄉下孩子足夠的磨難的,和平小夏必然在這裏吃盡苦頭才能等到春天,因為她到達這裏的時候,已經是夏末,即將來臨的秋季與冬季對一個沒有生活經驗的女學生來說會很難熬。
小夏果真為了生存而去打工了。第一份工作是在酒店洗盤子,大家心想不出所料,馬上就要吃苦頭了!
“喂,你來這座城裏幹什麽啊?我呢,是為了養家啊,我爸爸媽媽在農村的嘛,沒有錢,所以我就很早出來打工咯。”
“我為了看春天啊。還帶了相機。”
“真厲害,那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拍到照片就走啦。”
讓險惡的城市和資本主義給這個年輕人上一課,觀眾們想著,沒有誰能在這個大染缸裏來去自如。假使真是那樣,這部片子是在講童話呢。
整個秋季,小夏都在打工,而到了冬天,她蝸居在出租屋,飲低度酒,煮泡麵和速凍食品,水汽蒸騰地過了一個溫暖的寒冬。
這竟是很合理的安排。
春天來了。
和平小夏的旅程終於在時間和空間的雙重運動裏抵達目的地。
她拿著相機在春天的城市裏漫步。春天來時她就在找尋了,氣溫驟升前,她也坐上了春天的最後一趟班車。回去海邊的。
同鄉約定的照片一張都沒少,相反還餘下不少。
最後的鏡頭給她漫步在沙灘的雙腳,擦得鋥亮的黑色皮靴和白色棉襪,走過沙地留下腳印裏,沙子半掩埋的地方有春天的明信片。
電影結束了,大家隻看自己喜歡看的部分,最後對整部片子的印象,除了覺得無趣與平凡外,倒是各有一番見地。
影院裏禮節性的掌聲持續了十三秒。
散場前,領袖把手裏滿當當一桶爆米花交給了邊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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