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分裂的主體

  機甲是落後於時代的技術了。哪怕在這項技術方興未艾的時候,也並未討得聯邦軍部與寡頭們的歡心。隻作為緊急後備力量,主要用於後勤與私人安保任務,等到義體技術成熟,機甲就被完全取代。


  機甲和義體最大的區別是駕駛員,機甲駕駛員是直接操控機體的,人和機器緊密結合,這就意味著一旦機甲受損或被摧毀,駕駛員會受到相應的傷害,乃至死亡。製造機甲拚的是工業產能,而訓練駕駛員的成本比機甲本身更高,且是一個不穩定因素。


  現代武器總是向著精密化、小型化發展,從飛機到無人機,從機甲到義體,都展現了這個趨勢。戰爭在將人的因素盡可能剔除,以此獲得最穩定的戰鬥力發揮,最精確的局勢推演。戰爭在逐漸走向獨立,逐漸從某種曆史趨勢的附屬品轉變為曆史的推動力。


  理想情況下,戰爭就隻是戰爭,工廠生產武器,戰場銷毀武器,流水線式的資源傾銷,從原先作為解決過剩人口的方式,到變成解決產能過剩的備選方案。同樣也是轉移和舒緩內部矛盾的一劑惡毒良藥。


  民聯體的機甲技術,最初是繼承自烏派的科研儲備,隨後被患有軍備狂熱症的劉香鈴很是演進了幾個世代。


  因為她在虛空科技上獨到的天賦,一切經由她手的科技都會帶上強烈的虛空色彩。


  比如以虛空結晶為材料的晶體管計算機,被用於製作機甲的運動輔助運算處理單元。以結晶蝶為材料的心靈鎮靜調諧器,用於穩固駕駛員的心智,保衛他們免受機體內高濃度虛空物質泄漏的侵蝕。各種虛空武器就更不必說,威力是極強的。


  人民派的黑袖套政委們就是第一批虛空機甲駕駛員,他們身先士卒,永遠在戰場最前端,當他們高呼:民聯萬歲!就有團結的人民端著槍跟隨政委衝鋒,攻占機械戰團的據點,將那些詭異又惡毒的失控機器打個粉碎。


  堅壁控製下的機械戰團在初期表現出極高的素養,戰術清晰,配合絕妙,單兵能力拉滿到機體極限。可還不到兩個小時,這種表現出來的素養就開始消退,從受到某個最高意識的指揮,漸漸變成多中心指揮的形式,他們三五成組,各自為戰,間或有一定的交流配合,但已經不複最初那樣的鋼鐵洪流一樣的氣質。


  這是偶戲師擊潰東區內堅壁現實體的成果。


  機械戰團的內訌出現在四個小時後,虛空戰爭在現世的投影,表現為一部分義體反叛至民聯體一方。


  在東區變故的一天後,大部分機械義體似乎擁有了某種自由意誌,會在受到損害時用揚聲器發出“不要殺我,求求你”一類的語句。


  如果不是民聯體製作的義體醜得要命的緣故,很多善良的人們或許會對這些鐵皮家夥手下留情的。


  靈異客在鼓山各處都巡視一遍,本打算直接加入戰鬥,暴力改變局勢,但看到團結的人們如此堅強不屈,他一時間有些恍惚。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鼓山人已經是如此具有榮譽感的社會實體了?革命的光輝這樣感召著每一個人,使得他們願意為了這個新生的政權拋灑熱血。邊寧本以為這種思想上的轉變少說也需要十年到二十年,現在看來,他是小瞧了人民派的理論武器,也小瞧了人民群眾的覺悟。


  他深刻自省,因為對實力的自滿,產生了一種大家長式的獨斷思維,對他們組織未來的道路是極不利的。又出於一種知識分子的傲慢,他將大眾視作難以馴良的混亂野獸,口口聲聲說著為了人民的人,反倒並不真正了解人民。


  這叫他羞愧地無地自容,又驕傲得無話可說。


  他想,鼓山的實踐的確在說明什麽,自由派的理論可以在這裏得到進一步的更新,關於曆史的根由,關於社會的主體,關於意識形態。


  但這些留待以後空閑了再研究不遲,邊寧一麵急於記錄自己的各種新想法,關於如何戰鬥的,關於基礎理論的,但他還急於前往虛空助偶戲師一臂之力。


  就是在這種思維極緊繃的時候,他隱約覺得自己忘記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而對這種隱約忘記的感覺,他卻很熟悉。


  邊寧馬上意識到自己在昏迷時進入過第三層夢境了。


  對他來說,想要理解第三層夢境或許比實現烏托邦更困難,邊寧暫且將這份疑惑擱置,如今他需要想辦法進入偶戲師所在的虛空。


  ——張單立在鼓山屏障內的這段短暫的時光,他們互相交流過許多虛空相關的知識,然而畢竟沒有能力真正將虛空魔法體係化為一套普適的理論,因此邊寧沒能把自己的全部本領都傳授給張單立。好在張單立通過符文學會的,名為“虛空行走”的能力,已被邊寧掌握。


  虛空行走隻是進入虛空最基礎的條件,因為虛空之廣博深邃,如果沒有路標導引,貿然進入隻會迷失在無盡的時空深處。


  偶戲師以堅壁之顱骨為路引,邊寧則可籍由他與分身間切實的意識聯結作為道標。


  當他開始思考,可以切實感覺到自己的兩股思維,心靈中有一個名為邊寧的主體,還有一個名為偶戲師的主體,正因為這種意識的自我呈現,邊寧可以把握到自身以及偶戲師的存在,而他們的兩個意識又同為無意識的表征,二者的腦回路可以短接到一起,於是邊寧和偶戲師的思維就同步一致了。


  靈異客在大樓天台邊緣,朝著空蕩蕩的所在邁步,銀灰色的機體被重力捕獲而下墜,在此過程中,現世的時空波動使得機體如泡影一樣流淌,直到某一刻,震蕩的頻率與虛空共鳴,一條裂隙就此打開,靈異客倏忽跌入其中。


  穿過陰沉的障壁,靈異客墜入虛空中的機械大宅。


  當他觸及地麵,鏡子一般平滑而反光的地板上映出他的機體。


  靈異客凝視著地板裏的鏡像,正如鏡像凝視著他,也正是這種凝視,使得他的思維中再次分裂出一個主體,鏡像裏的存在開始與他的思維對接了。


  偶戲師的思緒從心底泛起:這裏是堅壁的最終關隘,也是她藏匿在虛空裏的真正的意識盤。


  靈異客的思緒與之呼應:如何破除?

  “憑你我二人之力,哪怕一時占據上風,也終究會被淹沒在此處,離開這裏,把那個女孩帶過來,她可以將意識盤銷毀。”


  靈異客當即便要撕開一道裂隙。然而光滑地麵上的鏡像忽得浮出,一個位移便擋在他麵前。


  偶戲師再次於他心底呼告:不要去攻擊他,這些鏡像意識十分純稚,隻會不斷模仿你的行為,歸根結底,他們與你我並無區別。


  就是這樣一個對峙的過程,靈異客眼睜睜看到眼前的鏡像分裂為兩份,而他的意識中,又出現了一個主體。


  他竟分不清自己的存在與他們的存在有何區別。真如偶戲師所說,他們本無區別。


  當他不顧一切嚐試撕裂虛空,遁入現世,這兩個鏡像也並未稍加阻攔。


  靈異客重返鼓山,這一次,他直奔榮絨而去。


  必須盡快。


  因為隨著時間推移,他能察覺到越來越多的“自己”誕生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