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關於死的話題其一
返鄉的路途也不算簡短。少說一個白天都用在趕路上了,往返都是要這麽久,到底是因為邊澤夫婦沒有購置私家車。
家裏不是沒有錢,一來是要留作積蓄,二來是夫妻二人向來勤儉。
邊澤的壯年隻有兩個願望,一個是攢夠給邊寧買房的錢,一個是購置一些穩定的理財產品,以供將來養老。
第一個願望已經差不多了,邊澤決定在兒子成年的時候送他一個驚喜。
至於第二個願望,是他為退休生活做準備,他和鬱姝寧約定好去開一家冰室,在某個不知名的熱帶島嶼上,邊澤是害怕經營不善,到時候他倆怕是連飯都吃不上。
這次回鄉,倒不是單純為了父子談心,邊澤本就打算憑吊亡故的雙親,所以除了換洗衣物,還額外備了元寶紙錢。
現在的人愈來愈不重視傳統,邊澤也說不好這種傳統是否還有存留的必要,或者等他死後,邊寧不會為他掃墓,邊澤一直是想著把骨灰撒入大海或者江河裏的,生前愛吃魚,死後也不當吝嗇,給魚蝦做養分也是好的選擇。彼時,留給邊寧一個靈位,一間無人打理的冰室,或可用來追思。
鄉下的老屋便是邊盛留給邊澤的,久無人居住,四處積灰,二樓陽台的窗子也不知何時碎的,玻璃裂口是個尖銳的四邊形。四處空寂,院裏的盆栽死幹淨了,隻餘盆,盆裏的土覆蓋著一層失水的暗黃苔蘚。
隻有門前的刺槐樹還活著,尚且還沒死。
路麵和院子地表的水泥都更開裂了許多,兼有一些頑草生長,那個菜園子荒廢多年,長草能有一臂高,在冬日裏蔫耷耷的,黃焦焦的,看著分外淒清。
邊澤一家經曆長途旅行,頗有些身心俱疲。眼見這般景象,一時間有些無所適從。
想感慨兩聲,也不知該說什麽好。鬱姝寧見丈夫雖不言語,精神卻有悲傷的意思,任誰見到故居變成這番模樣,也會感到悲傷的,老屋子像是有魂魄,死去了也存留一股意氣,把殘垣斷壁露給故人看的話,就像曝屍荒野,邊澤現在如同是望著莽原上的腐爛的屍體,愣怔著,心裏若有所思。
邊寧也是**凡胎,疲憊是免不了的,隻不過在車上小憩過,休息得不錯,他主動擔負起清掃的任務,率先去把老屋的幾間臥室都收拾出來,邊澤要來幫忙,不過被兒子拒絕。
邊澤安心享受自己血脈子嗣的奉獻,在這樣的老屋裏,古老的宗族靈魂似乎還在熠熠生輝,邊澤和妻子站在門外,看著村莊,也看著田地,看著遠處的丘陵,有種說不出來的怪心情。
村裏少有人居住了,多是老一輩,邊澤那一輩的人裏,基本也不再駐留,皆隨時代的潮,湧向城市。邊澤的返回是沒有聲息的,不過照例應該去拜訪一下各家各戶的老朋友,老鄉親們。
李三兒,他是邊澤很好的朋友,他沒有走,邊澤再見到他是在不久後,天邊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去,暮色裏的李三兒看著老了很多,老得不行,太陽光照出他的臉龐的細節非常豐盛。一個是城市人,一個是鄉村人,一個像瓷器偶像,一個卻像幹枯樹皮。
兩個人見麵也不知說什麽好,隻是哈哈大笑,互相拍拍肩膀。
鬱姝寧和李三兒的老婆聊天,兩個中年男人就出門走走。
邊澤不是每年都回鄉下的,上一次回來是前年的清明,當時是自己獨自前來,給故去雙親掃了墓,陪幾個朋友喝了幾杯,匆匆又返程。
這村莊最怪異就在,似乎像時間停滯了,可處處都能看出其微弱的變化。
邊澤和李三兒打著手電,往童年時常去的荒村走,到地方的時候發現,自然已經吞沒了村莊,人類的建築上覆蓋著植被,和死人體表長出的菌毛沒有多大區別。
“都壞了啊。”邊澤歎氣。
李三兒點點頭,“嗯。隻能這樣了。”
沒什麽特別出人意料的地方。死了而已。
有時候邊澤也想要這樣的死法,死在大自然,慢慢腐爛,假如死後人還有意識,或許會喜歡被昆蟲真菌和植物覆蓋身體的感覺,感受血肉被紮根。
兩個中年油膩的男人湊在一起沒什麽好聊的。聊聊生活瑣碎,聊聊過期新聞,聊聊喜歡的球隊,聊煩心事,也聊自己的孩子。
邊澤無疑對邊寧滿意極了。他不想說自己愛這個兒子,他把邊寧當作自己的第二條性命看,這不是數字的關係,不是說他有了兩條性命,他是把自己當作蛹,而邊寧便是蝴蝶。
他們這個年紀,對死亡有了明確認知,但還不害怕它,邊澤和李三兒放肆地聊著關於死的話題,譬如是認識的某人的死,譬如是自己的死,語氣裏有輕鬆的意思,不無把死亡當作休息的想法。
“死了就死了,沒事情的。”
“可不是。”
聊了一會兒,厭煩了故作灑脫的話,他們又往回走。遠遠看到一片荒田裏似乎有灰撲撲的水牛慢慢移動,這個時候天已經黑了,隻有西南的天空還有一點點微藍,大地一片莽莽的影子,微光把萬事萬物的輪廓稍加標注,除此以外,隻有靠近街燈的地方還算明亮了。
在這個時候,看到田裏慢慢走過水牛,像是有些不可思議,手電筒很暗淡,照不亮田裏的景象,隻是那麽遠遠看著的話,因為山腳地帶的霧氣,這些水牛像是踏著雲霧而來,不急不緩,沒有什麽聲響,漸而也遠去了,見不著蹤跡。
邊澤和李三兒都確認看到了這麽的一群水牛,因為早已無人使用耕牛的緣故,上一個養牛的人家估計得追溯到五六十年前,這樣的一些大牲口,離開人類社會,也還能活下來嗎?它們的族群或許會退化吧,邊澤是這樣想得,一點點退化,直到因為種群數量稀少,無法生殖,進而消亡了。
邊澤回到家的時候,妻子和兒子已經做好了晚飯,本來他們一家子都打算吃自熱食品果腹,因為村裏已經沒有售賣新鮮食物的地方,大家要吃菜,須得乘車去幾公裏外的一個鎮子購買,也多虧李三兒一家的贈予,邊澤還能吃上一口熱飯,飯菜都是人家送過來的。
夜晚,邊澤和鬱姝寧一塊兒躺在主臥,他們向來是睡在這間的,隔壁是邊寧的臥房。邊澤困倦,沒聊幾句便睡去,鬱姝寧還躺著,半夢半醒的時候,聽到遠處,山後麵傳來長長的汽笛聲,一下子像是鬆了口氣,馬上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