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 三

  石殼震顫,自那狹縫裏吹出漫天陰煞黑風,中者立斃,呼嘯間覆壓百裏,城中百姓,造反義軍,刹那間便一命嗚呼。那九頭蟲見黑風吹來,急急飛遁,此時已心知那異寶實為不詳,這便熄了奪寶的心思,欲回轉亂石山去,卻不料中途為東海龍族所截,兩方爭執不下,九頭蟲發了性子,揮動月牙鏟,胡亂打死幾個龍子龍孫,振翅遠遁去也。如此卻埋下一樁恩怨,日後自有一番計較。


  卻說傲來國中大亂,怨厲之氣,軍道殺伐之氣,王朝鼎革之氣,諸般紅塵滾滾如沸湯,此刻國都周圍數十裏更是生機斷絕。滾滾黑風吹得人骨肉解離,神魂消散,無邊凶煞血毒之念哀哀長嘯,浩浩陰雲遮天蔽日,長此以往,此地必成絕世凶場,草木不生,五穀不收,飛鳥不渡,走獸不穴。


  忽得漫天惡氣為那石猴背上不老鬆所抽吮,一樹的青翠鬆針轉眼盡赤,枝幹盤結如虯龍,此時陰雲散盡,天日普照,隻見此樹黑鱗鐵皮如淵池,赤冠搖曳如花火,端的是風姿萬千,佼佼不凡。


  隻道此樹常伴獰猴左右,經年累月吞吐靈機,也已不覺開智,而今煉化一國滅亡之劫運,更是一步登天,有了化形之能。須知草木得道甚是艱難,不比飛禽走獸,區區百年便可成精,便是修行千年的老木,也大多靈智蒙昧,法力低微,凡夫樵子,曳斧而來,時辰便能毀了根基,千年苦功盡付流水。這顆不老鬆天命造化,本是一枚鬆子落在石猴背上,風吹雨淋不曾摧垮,直在石殼上紮了根,可謂性命相關。


  此時石殼震蕩,咇剝剝裂出數十道縫,陰煞黑風更吹更急,赤血不老鬆於風中輕輕顫,卻是不曾被奪取生機,想來也是因其常年與獰猴相伴為生,黑風吹不動的鐵菁華。


  某時刻,晴空上忽來一發閃雷,亟碎石殼,惶惶電光中,一條雪白似爛銀的長臂猿猴縱躍而出,憑空當立,長嘯三聲,第一聲嘯過,隻見江河倒流,大海怒濤,陰雲籠蓋穹廬傾,狂飆灑落如天泣,再一聲長嘯,湖海決堤,層雲裂卷,大日隱匿,極星閃耀,一派末劫氣象,最後一聲長嘯,叫那三十三天宮宇震顫,西方世界靈山動搖,駭得玉皇上帝托扶瓔珞冠,如來老佛打翻長明燈。


  一日之內氣象變化如斯,皆因這絕代凶妖出世,三界該當有一番劫難。


  那獰猴子渾然不知自家這般玄奇,一翻身落在地上,本想吟詩一首抒發心頭快意,可惜他大字不識,抓耳撓腮,最後也隻笑著說了一句,“娘的,這一覺睡得美極了。”說完這一句,猴子大爽,便自顧抬手踢腿,伸舒筋骨,忽覺背上瘙癢僵滯,朝後一模,卻抓住赤鬆莖幹。


  獰猴子心說這一睡怎麽身上還長這鳥毛,正要信手將此鬆扯碎,隻聽一嬌嬌女子輕喚,“哥哥且慢。”赤鬆輕輕抖索,化作人形,跌在猴子麵前,卻是二八佳人,身著大紅褙子,滿頭烏發束著一支黑木釵,眉目俊雅,姿容不凡,雙目似瑤池靜水,倒映漫天光華。


  “噫,你是個什麽?”


  “哥哥有所不知,小妹便是生於哥哥背上的一株鬆木,本是無心無識,蒙昧不化的凡物,幸得靈機澆灌,不覺生出神智,更有一國破滅之氣為滋養,今番卻化形成人,本因受天雷亟打,全賴哥哥庇護,叫小妹免去身死魂消之難。”


  獰猴子聞言便笑,“你我竟有如此緣分。”又問,“我這一睡,天昏地暗,不知年月,今夕已過去幾日了?“


  “自小妹通靈開智,已有一甲子,若問哥哥何時沉睡,恐在更早些時候。”


  獰猴子一番計較,一顆鬆木長成,怕也須四五十年,尋常一隻猿猴壽命不過二十,長壽些的老猴能到半甲子,如此說來,他那猴父猴母,必然是早已屍骸朽爛於草木之間,一念及此,不禁悲從中來,悲哭三聲。


  赤鬆女急道,“哥哥為何落淚?”


  獰猴將緣故一說,赤鬆女當即也哀泣不已,卻是百類通靈便生一顆慈悲心,物傷其類即是如此,二人涕泣過後,赤鬆女又道,“哥哥,你我二人相伴百年,卻是天地父母造化的,假如哥哥不棄,便將小妹當作是親生的姊妹罷。”


  獰猴子一時大悲大喜,倒在地上撒潑,身形忽作千百丈,仿佛雪嶺翻身,大地轟然巨震,鬧得塵煙滾滾,他又忽得將小小的赤鬆女握在手中,還將她放在背後。一顆黑鱗赤針不老鬆這便紮根在銀皮黃臉長臂猿腰脊上,可憐猿猴獸類天生心竅比人類少三竅,此番遭逢喪親之痛,獰猴子心裏最後一份情誼給了赤鬆女,今後卻再不能多分出一分慈悲予這三界眾生,也該當他命裏是災劫主,本就無心無念如天地不仁,往後死在他手上的,便是劫灰,恩怨莫怪便是。


  這猴子在這邊喧鬧,東海龍族一發聚攏過來,卻是尋寶之心不死,那龍子龍孫,見了獰猴子便聒噪起來,究竟說些什麽,猴子也不曾聽分明,隻覺吵鬧,揮手驅打,不成想他這絕代凶妖不發威,別個反倒覺得他是軟弱好欺,便有化作人形,驅雲架霧,使出刀槍劍戟在猴子身上胡亂戳刺的莽龍。


  獰猴子本是不管不顧,隻當是虱蚤叮咬,卻有那膽大的,要去伐他背上赤鬆,女精怪哀呼求告,猴子本是極疼愛這個小妹,這便發了狂性,厲聲問:“你們這些鳥長蟲,卻是哪山哪洞的潑妖!”


  有龍子傲聲答曰:“吾乃東海龍宮十二太子是也!”其他的龍子龍女也嘰嘰喳喳,這個是八太子,那個是九公主,老龍王敖廣倒是多子多福,可惜今番一並要在猴子手裏了賬。名叫獰的猿猴隻把雙拳虛握,恰如乾坤在手,周身飛龍盡皆為他掌心吸攝,團作龍球,再把手一攥,自指縫裏泵出瓢潑龍血,落在大地遍生芳草奇花,剩下一灘龍筋龍肉,被他塞到後背,給赤鬆做了好肥料。


  那敖廣龍王並洞庭龍君皆在龍宮宴飲,此時老龍王忽覺心頭大痛,手中酒樽拋擲,倒伏在地大哭起來。


  獰猴子兀自不解氣,背後赤鬆女尚且為折斷枝幹而啜泣,他這便愈聽愈氣,愈氣愈狂,將身子變作萬萬丈,頂天踏地,四大部洲盡收眼底,偌大東海一望見底,猴子看準了龍宮所在,稍將體軀縮減,半步跨過傲來國,見海上有一山峰,真個好山!勢鎮汪洋,威寧瑤海。卻是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開清濁而立,鴻蒙判後而成,喚為花果山的就是了,他這便將此山拿住,發一聲喊,連山根一並拔起,山中飛鳥走獸哀哭四散,終難免一死。


  拔山的猴子惡笑三聲,將沾著火紅地脈毒火的山根對準龍宮所在,一氣便摜了下去,霎時間怒濤擊天,狂風裂空,大好水晶宮,這便被打進了地肺,一路摜入冥府,閻王爺見天降龍宮,急忙來接,“不知龍王大駕,有失遠迎!”到了近前才見,這龍宮裏數萬萬水族,皆是七竅流血,暴斃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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