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澤 一
邊澤望著車站來往的旅客。他們的神色遲緩疲累,在呼嘯往來的列車中上下,人與人的麵容模糊著,看不分明,也無法辨清具體的形態,隻覺得男女無所區別,老幼無所區別,一個個都隻是在行程裏短暫駐留,就像是夜空飛過的流星體,就像是冰麵上飄移的霧霜。他們在邊澤的瞳孔中的倒影是灰沉沉的。
他背著厚厚的帆布包,一手提著一個齊腰高的拉杆箱,肩膀和雙臂的擔子有些過於的沉重,邊澤感到上肢的麻木,傳遞到腦髓深處,讓他的思維也跟著發麻。
廣播響起,是一個冷冰冰的,女人的聲音,“從淨州市,發往,鼓山的G1244號列車,即將到站,請要上車的旅客前往A14號檢票口排隊檢票。請旅客保持紀律,共同營造良好氛圍。”
鬱姝寧小碎步跑了過來,她的左臂彎裏摟著深紅色的繈褓,右手提著一塑料袋的食品,袋子隨著她的腳步,發出簌簌聲。“走呀,檢票去呀。”她對丈夫笑了笑,望著周圍來往人群,“好熱鬧。阿澤,你說這些乘車的,大部分都是些什麽人?是旅遊的嗎?”
“應該是的。”邊澤有些提不起勁,他帶著一家三口的行李往檢票口走。這裏已經排起長隊,檢票機器人從隊伍的首端趕來,開始第一次檢票。機器人就像一個白色的自走垃圾桶,硬質塑料外殼老舊發黃,也算是有些年頭的老機器了。
“南站太老了,”邊澤抱怨了一句,把電子車牌呈遞給機器人,“這種機器的檢票有些慢的。聽說東站要建成了,那裏都是快速通道。”
“哎呀,機器人不也挺好的嗎?很可愛啊。”鬱姝寧將電子身份證呈給檢票機器人,順便還拍了拍它的圓柱腦袋,機器人發出呆萌的機械音,“啊呀,請不要欺負機器人。”
鬱姝寧笑了一會兒,周圍的幾個乘客也跟著笑起來。鬱姝寧借著笑意,與旁人打招呼,很快就聊上了天。
他們在擁擠的人群裏上車,邊澤去安置行李包裹,鬱姝寧抱著孩子就坐,她低頭打量著柔軟繈褓裏的嬰孩,柔軟的脂肪堆砌的臉蛋就像是春日照耀下潔白的雪果子。他很安靜,略微睜著眼睛,深色的瞳孔表麵的淚膜反射著窗外陰天清爽的光。
鬱姝寧忍不住心裏的喜愛,將鼻尖湊上去,輕輕掃拂孩子的臉頰,劃過他的唇莢,嬰孩柔軟的舌尖舔舐母親的鼻頭,她聞到一股淡淡的發酵的酸味,還有孩子的熱氣。
“小孩子幾個月了?”
鬱姝寧抬起頭回應旁人的輕聲詢問,“快三個月了。”
“小孩子真可愛,男孩兒吧?叫什麽名字?”
“是男孩兒,叫邊寧,一邊的邊,安寧的寧。”
“邊姓很少見呀。”
“對呀,從小地方來的,這次回家去,打算讓阿公阿姆照顧小孩的。”
鬱姝寧與幾位婦女交流,丈夫從前麵走過來,鬱姝寧起身到走廊上,將丈夫讓進靠窗的座位。她轉頭再坐下,繼續與同行人聊天,笑著不停。
邊澤望著窗外,廣播在耳畔響起,他一點也不在乎那人說了什麽,他也不想看玻璃窗上投屏的安全教育視頻,他的目光透過這些光、電子和玻璃的阻隔,望著車窗外,間或有往來匆匆的人。等列車出站,投屏結束,他主動關閉天氣信息,打開外界信號加強模式,以此能更方便地觀摩窗外景象。
淨州市的輪廓顯示出來,這裏的天似乎總是陰慘慘的,哪怕是這樣燠熱的夏天,陰沉又悶燥,能把人的回憶都溶解。他幾乎快忘記在這座城裏的生活。
但總算,他要回到故鄉去了,遙遠的故鄉,這一路,他簡直不是在空間上回家,而是在時間上回家。
遠處天際線城市高樓如同方長的石碑林地,在霧氣的模糊中看不清具體的色彩,都是灰沉沉。稍近些的高樓遍布流光霓虹的招牌,高架、立交橋、空軌,它們是纏繞著鋼鐵森林的長藤蔓。再近些,沉默的高樓裏有人的影蹤搖曳,活氣盎然,卻也打不破混凝土和玻璃幕牆的緘默。
太陽要升起了,馬上就會,不是從地平線的平滑輪廓,是從城市的凹凸天際線,天光已經在亮,遠方灰沉沉的方長的高樓背後一帶狹長的魚肚白,墊著金色的朝霞,堂堂明媚起來。
動車不斷往遠方,兩個小時後,駛入看不見高樓的郊野,沿途經過一個個縣城,一個個村鎮,經過平原和平原旁低矮尷尬的土丘,經過山洞隧道,經過高架橋下奔淌的河。黃色的土,綠色的植被,鐵灰的線路和塔,白色的管道,白色的雲,藍色疏淡的天,沒有顏色的風。
邊澤感覺得到,遠方的遠方,故鄉在召喚。本來他沒有特別的想法,但故鄉的村莊,從風裏傳來,從天裏傳來,從雲裏傳來,從電線,從植物和黃土,從車廂裏的人言裏,從軌道的震動裏,從枕木下碎石的顫動裏,從他的眼睛、腦髓、心髒裏,從過去裏,從他的衣物、肢體的細節、指節上的凹痕裏,從小腿上的傷疤裏,從舌尖上,從脊背隱約的火辣辣的刺痛裏。
邊澤感到未來和過去一同湧向自己,感覺故鄉和遠方一同奔向自己,感到新生和死亡一同走向自己。
鬱姝寧輕輕搓著他的側頰,手掌摩擦他短短的胡渣,就像是細砂紙拂過硬毛刷,她凹下掌心,手掌嘬起他的臉皮,又放下,又嘬起,他的唇形扭動著,鼻翼翕動著,邊澤轉過頭,凝視著妻子的眼睛,他看到窗外景象的倒影,看到自己的倒影,但很快不見了,她眯起眼睛如月牙兒一樣。
夜空的故鄉,螢火蟲的閃耀,一同在她的眼中。邊澤感覺自己對過去的記憶越來越清晰了,那個落後的村莊,他背負的痛苦和詛咒都在那裏埋葬,當他從城市灰溜溜逃回村莊,他不希望在那裏久留,過去的一草一木都帶著離鄉遊子的淚。早就應該幹涸了。
動車,轉站,火車,轉站,客運巴士,轉站,又是大巴車。
邊澤跨越空間也像是跨越時間,當他在這個破爛、肮髒的車站下車時,他感覺由衷的不適,城市的生活改變了他的基因似的,那些能在鄉土生長的性狀差不多隱退,邊澤對故鄉的轉變感到驚奇——驚奇在完全沒有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