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蒼生芻狗
“有血族那兩人在,死去的巨人和活著的巨人沒什麽兩樣。”
夕陽漸漸沒於地平線下,龍羽逍遙膝上蓋著羊毛毯,望著護城河河麵上漂浮的巨大屍體,靜靜說道。
衛天和喻待霄背靠背坐在一起,而樂紅涯還在城內連夜構建那座空間傳送陣。
“我們今天打爛了不少巨人,血梟那邊能用的屍體也就不到一百具。”
衛天有氣無力的說道,委實是今天累得不行了。
“忍冬傳信來,她找到了雪原狼騎的駐紮位置,在關嶺內,那裏今日才停雪。”
“他們在等江南下雪?”
衛天搖頭失笑。
“不過我感覺到江南越來越冷了……現在也就七八度的樣子吧,江南有這麽冷過?”
衛天輕輕皺眉,裹緊了身上披著的黑色大氅,這件騎兵大氅是他今日朝一位飛龍士卒要的,穿著不光很帥氣而且很暖。
“我在江南三年……沒有像今日這麽冷過。”
喻待霄搖了搖頭,輕聲說道。
“之後會更冷的,江南下雪……並非不可能,我們不要太樂觀了。”
龍羽逍遙靜靜說道,身為絕戶毒謀的他不會將自己的命運交給老天爺,所以他在製定作戰計劃的時候一直將蒙原狼騎算在內。
“我們還要守城六天,手中還有三張底牌,第一張是帝都正在召集的預備役,那裏召集了三萬未曾拿過刀戟的新兵蛋子;第二張底牌是護城河,在必要時我可以撅了護城河;第三張底牌是焱修舞,這張底牌要留到雪原狼騎出現時才動用。”
龍羽逍遙豎起了三根手指,那神情就如吝嗇的老財主在數著自己地窖裏藏著的金幣。
“焱修舞麽……我還真不知道她會不會出手,沒人可以命令神獸。”
衛天捂額歎道。
“哈哈哈,如果雪狼來的時候那位尊貴的神獸殿下實在不願出手,那我們就隻好將你用投石機扔進雪狼群裏了。”
龍羽逍遙俯身盯著衛天笑道。
衛天冷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利索的爬起身來從龍羽逍遙輪椅旁一把拽下了酒囊,嘟囔道:
“那我還是好好去求一下修舞吧,萬一她不願意被威脅真的不救我了咋辦。”
暗淡星光下的天喻城東城牆上靜謐之極,城下是波光粼粼靜靜流淌的遼南運河,在滿城都是受傷士卒哀嚎*聲的情況下,此處難得清靜。
焱修舞坐在城牆邊上,*的玉足隨風輕輕甩蕩,赤紅如火的柔順發絲披在背後,那道背影窈窕完美,挺拔的脊梁清晰地透著一股高傲超然。
衛天席地坐在焱修舞旁邊,微微佝僂著背,風從西北吹來,焱修舞紅發間或會掠過衛天臉龐,帶來一陣陣清香。
“你現在什麽修為了?”
“仙尊。”
“嘖,果然是神獸,你開始修煉還不到一年吧?”
衛天充滿豔羨的長歎一聲。
“神獸成神難就難在沒有人類願意教給神獸人類的修煉方法,但我先祖與神獸麒麟相愛,肯定將修煉方法傾囊相授了,可為什麽那隻麒麟沒有成神呢?”
衛天抿了一口草原醉,將酒囊遞給焱修舞。
焱修舞偏過頭來,用暗金色的眼瞳注視了衛天一會,然後接過酒囊,豪邁的喝了一大口。
“那隻麒麟是尚元紀元百萬年來最有機會成神的神獸了,可她卻主動放棄了成神的機會,為了給人類生孩子。”
“那幸好……你我沒有相愛。”
衛天輕笑道。
“祝你早日成神。”
聞言的焱修舞輕輕皺眉,抿了一口草原醉沒有說話。
“神獸甫一出生便遭到舉世獵殺,我和喻待霄、龍羽逍遙三人盡皆家破人亡,這世上……哪有真正的快活人呢。”
衛天從焱修舞手裏拿回酒囊,抿了一口酒喃喃說道。
“你救了我好幾次,如果我們能守住天喻城,我想帶你去衛族舊址看看,那裏有一片廣袤的無盡森林,在森林裏還有一株長得很好看的精靈草,我想你會喜歡那裏的,小時候……”
那一晚衛天沒有勸說焱修舞出手,他和焱修舞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小時候的趣事,兩人將酒囊裏滿滿的草原醉喝的一滴不剩,他和她都沒有用修為化解酒力,喝到最後焱修舞俏臉酡紅,眼神迷離,大醉的衛天恍惚間看到高傲的神獸對自己露出一個令滿天星光都黯然失色的嬌豔笑容。
天喻城西城牆之上, 疲累的士卒們沒有力氣回城中大營休憩,他們裹著鐵甲直接躺在城牆之上,枕戈待旦。
身著各式甲胄的啟陽飛龍騎卒、戰家弓弩軍、待霄軍還有皇宮禁衛混雜在一起,不分彼此。
“嘶……關中軍那群畜生還真挺狠。”
曾肆無忌憚打趣喻待霄的王老五今日僥幸活下來了,他在關中軍攻上城來的時候失去了左臂。
“好死不如賴活著,張生和關牛都沒活下來呢。”
一個靠在牆邊的漢子輕聲說道,他口中的張生和關牛都是曾跟喻待霄睡一個帳篷的年輕兵卒,這些遼東漢子跟喻鐵雄從饒南最北一直打到饒南最南,有的家庭父子數人一起從軍跟隨著他們心中的雄主喻鐵雄,關牛剛剛訂親,張生成親還沒兩個月,但當喻鐵雄要親征關中之時,他們義無反顧的拋下未過門的女孩和已有身孕的妻子,重新拿起騎槍馬刀響應喻家黑龍喻啟陽的召集。
關中大敗,天喻被圍,關牛和張生的心上人都沒想到幾月前的那一別竟是永別。
“喂,你小子在劃拉什麽呢?!”
王老五朝火把下一名士卒喝道,那士卒模樣清秀,身著待霄軍的製式甲胄,此時他正借著火光在一個筆記本上寫著什麽。
“嘿嘿,我在寫今天的日記。”
清秀士卒抬起頭來,拘謹一笑。
“……你是那什麽尚止書院的學生吧?本來是要學怎麽當將軍的,沒想到也被派到這城牆上和我們這群泥腿子一起守城。”
王老五搖了搖頭,粗聲說道。
“國難當頭,哪有什麽將軍小卒之分了,皇帝陛下不也在那邊站崗守夜嘛。”
小卒緩緩說道。
“哈哈,不愧是學院出來的大才子,看看這覺悟,你小子叫啥?”
“柳澤康。”
“你那啥記裏記得的啥?老子不識字,你給我好好說說。”
“我在記……”
柳澤康忽然停下了手中的筆,神色悵然,他輕聲說道:
“關牛故鄉在遼東州黑河郡富豐縣,和他訂親的姑娘是他的青梅竹馬名叫曹丹,現住兩江帝都安國區第十三巷第五家,關牛在死之前將一柄長矛狠狠插到了巨人的眼睛裏。”
“張生故鄉在遼東州定鬆郡水景縣,妻子叫劉冬,住在兩江帝都寧泰區第五巷第三家,他是啟陽飛龍軍的一名百夫長,在馬上曾砍死一百多名敵人,但今日在天喻城牆上他還未曾拔出劍就被巨人一巴掌拍死了。”
“呂永年……尚止書院二年級生和我同級……”
“龔建元……故鄉帝都城郊武通村人……隸屬於戰家弓弩軍……”
柳澤康飛快的翻著他手中那卷泛黃沾血的紙,嘩啦嘩啦的聲音如同閻王在翻檢著生死簿。
“今日光戰家弓弩軍就死了八萬人,我根本記不過來……”
柳澤康忽然無力的靠倒在背後冰冷的城牆上,捂麵低泣。
“你是江南人吧?……好樣的!江南人也有好漢子!”
王老五重重拍了拍柳澤康的肩膀,輕聲說道。
“這些人……在絕謀眼中隻是數字,在戶部的人口薄上每個人隻占了短短一行,皇朝百姓知道他們死了,但他們不知道關牛、張生、呂永年、龔建元這些人是怎麽死的,他們不知道在帝都裏在他們的家鄉裏還有掛念他們的人,他們不知道……我們在天喻城究竟做了些什麽。”
“我想為他們每個人立傳,如果我能活下來的話。”
柳澤康抽了抽鼻子,靜靜說道。
“在書院裏有人教我如何為將,他們說慈不掌兵,他們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我聞人閔師兄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想我不適合為將為帥,我想死在天喻城的每一個人都重於泰山,我想為他們留取丹心照汗青。”
“我書院學子來天喻城的有五百一十二人,今日戰死三百一十人,還有二百零二人,隻有我們書院學子們有一個人活下來,這座天喻城上發生的事終會被黎明百姓知曉。”
“如果我們能守下天喻城,我們將會是史書上的英雄,如果我們守不住天喻城,這部天喻戰事錄也不會遺失,不識字不懂治理國家的草原蠻子降服不了漢人的,多少年後,後人們依然會知道在尚元曆九九三年,在喻氏皇朝逆命元年的冬天,有我們這樣一幫人為漢宗延續而死。”
“你不會死的……或者肯定死在我們這一群老滾刀肉之後。”
王老五用慣握韁繩馬刀而導致密布繭子的大手狠狠揉了揉柳澤康蓬亂的頭發,輕歎一聲。
“雲從龍,風從虎, 功名利祿塵與土。”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在城牆上的飛龍騎卒、戰家弓弩兵、待霄騎兵和宮廷禁衛們一起詠誦起了一首軍歌,來自大江南北的士卒們互相倚靠在一起,一齊用沙啞蒼涼的嗓音輕聲合唱:
“雲從龍,風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望神州,百姓苦,千裏沃土皆荒蕪。看天下,盡胡虜,天道殘缺匹夫補。好男兒,別父母,隻為蒼生不為主。”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我本堂堂男子漢,何為韃虜作馬牛。壯士飲盡碗中酒,千裏征途不回頭。金鼓齊鳴萬眾吼,不破黃龍誓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