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連奚剛從電梯出來,還沒看清自家門牌號,就聽見一陣嘰嘰喳喳的喧嘩聲。他驚訝地抬頭,蘇驕一個回首,正好看見他,頓時睜大眼,像見了救星:“過來幫忙拉架啊!連奚!”
連奚:“……”
說是拉架,其實是對麵那個高高瘦瘦的年輕小夥單方麵想要暴揍捩總。他手腳並用,怒發衝冠,蘇驕像八爪魚一樣死命扒拉著他,才沒讓他衝上去。一身黑衣的捩總則單手插著口袋,目光淡定地掃視他們,見連奚回來,捩總還有時間輕飄飄地回頭看他一眼。
光線昏暗的樓道內,隻見兩個年輕人互相扒拉,一旁的黑衣男人淡漠地垂眸,冷眼旁觀。
……
這都什麽事啊!
連奚走上去,拉開他們:“怎麽了這是?”
年輕小夥冷笑一聲,對連奚道:“怎麽了?早就聽村上的人說,你們城裏人不一樣,互相不串門、不打招呼的。但你們也沒必要一見麵就罵人吧?你室友,”他指著捩總,“第一次見麵,他就讓我投胎?!這說的是人話嗎?他這是什麽意思,你給我說清楚了!”
連奚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他連連道歉,然後扭頭去問蘇驕:“怎麽了?”
蘇驕哭喪著臉:“你說呢?”
接著,連奚從蘇驕那兒聽到了前因後果。
連奚眼皮一跳,他安撫好暴跳如雷的鄰居,走到捩總身邊。
極冷的眉眼輕輕搭攏著,捩臣神色平靜地看著走到自己麵前的青年,沒等連奚開口,他便淡淡道:“他不是人。”
連奚:“……”
蘇驕:“……”
對門小夥:“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
捩臣嘴角一撇,輕輕地笑了。他抬眸掃向那暴躁怒罵的年輕小夥,漆黑雙眸躍動冷光,左手一翻,一封薄薄的金色紫光冊頁便浮現掌中。對門小夥看到這一幕,目瞪口呆,下意識道:“你……”
這一刻!樓道內本就清涼的空氣,驟然降溫,一股自地獄深處攀爬上來的寒意,如跗骨之蛆,爬上後背,迅速往上,令人頭皮發麻!
燈光忽明忽暗,似有急促的嘯聲。
泛躍紫光的金色冊頁,於空中微微浮起。強大可怖的磅礴氣勢轟然而下,壓得眾人情不自禁想要低頭。
“乾坤有道,地獄無門……”
“收!”
瘦削修長的手指輕輕按下,定在金色冊頁上。
一指定音!
恍若大招開啟,刹那間,漫天金光充斥狹窄的樓道,氣勢威嚴,不可抵擋!
年輕小夥驚駭地睜大眼,連奚和蘇驕也凝重了神色。
隻見金光之中,有一縷高貴沉穩的紫光,倏地衝向對門小夥的天靈。眾人屏住呼吸,對門小夥也震懾得睜圓雙眼,駭然到目眥欲裂!一切隻待下一刻!下一刻……
捩臣:“……”
連奚:“……”
蘇驕和對門小夥:“……”
金光散開。
一切恢複原樣。
長久的緘默。
連奚看向捩臣:“是不是哪兒出錯了?”
捩臣眯起雙眼,看向手中的冊頁。
金真玉光紫文:“……”
關我什麽事啊!
對門小夥:“臥槽!你們是什麽人,這是什麽東西!這是什麽,我要報警,我要報警!”
連奚目光一凜,上前道:“沒什麽沒什麽,都是一場誤會。”
“誤會?我的媽!飛起來的一個本子,它飛起來了!你看它現在還在飛,它還飛!還有那個光,呼啦呼啦的金光紫光,這是什麽,我要報警,我現在就要報警!”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拿手機。
連奚按住他的手:“魔術看過嗎?”
對門小夥:“……啊?”
連奚一臉認真:“大衛科波菲爾,就是那個把人塞進一個桶裏,用鋸子一刀兩斷,人還活蹦亂跳的。”
對門小夥:“啊啊?”
連奚深吸一口氣,麵不改色:“都是魔術!”
蘇驕趕忙在一旁搭腔:“對對對,都是魔術。”
對門小夥一臉“你當我是傻子嗎”的表情。
連奚:“……”
看來得來點狠的了。
俊秀的青年手腕一翻,露出了自己手上係著的一顆青銅鈴鐺。連奚解開青銅鈴鐺,對對門小夥道:“你看著它表麵是個鈴鐺。”
對門小夥神色凝重:“那它實際上……”
“它實際上是個魔術道具。”連奚麵無表情地解開紅繩,撥動鈴鐺。青銅鈴鐺無語地癱著,壓根不想動彈。連奚目光一緊,又撥動了一下,青銅鈴鐺這才不情不願、晃晃悠悠地飛到了空中。
連奚指著鈴鐺:“飛天魔術鈴鐺。”
接著他指著捩總眼前飛著的金色冊頁:“飛天魔術作業本。”
捩臣:“……”
金真玉光紫文:“……”
對門小夥:“……我覺得我需要靜靜,別問我靜靜是誰。”
目送著對門小夥精神恍惚地開門、進屋,聽到那砰的一道關門聲,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回到家中。
蘇驕:“伺候不了了,我不伺候了,我走了,別想我,我不幹了!”
連奚拉住他:“你先等等。”
連奚抬頭看向男人:“黑無常大人。”
捩臣低眸看他。
兩人四目相對,久久的沉默後,捩臣聲音平靜:“他不是人。”
蘇驕:“哪兒不是人了!我們出門經常見到對麵的,人家就是個人啊。”
捩臣掃了他一眼,從鼻腔發出一道輕笑,他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低首看向連奚的小腹。
連奚:“……”
在看啥!
捩臣:“你那裏放的什麽。”
連奚這才反應過來,他從褲袋裏拿出一個餐巾紙,打開後,露出一隻小小的黑色蟲子。
“是這樣的,我今天早上去了醫院一趟,然後碰到了一個奇怪的老人,一個內髒神秘消失的女屍,還有……這個蟲子。”
連奚簡單地講述了一下自己今天早上的遭遇,聽完他的話後,蘇驕奇怪地摸著下巴:“那看來,這個黑蟲子就是那個老頭的?”
連奚:“應該是。”他抬頭看向捩臣,“黑無常大人,您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捩總理直氣壯,脫口而出:“不知道。”
連奚:“……”
你怎麽好像還有點驕傲!
不過有件事,他倒是有些好奇。捩臣挑眉:“你是怎麽知道那個女人是具屍體的。”
說起這件事,連奚拿出一張薄薄的無常證:“是它告訴我的。”
一個小時前。
連奚本已經按下一樓的按鈕,電梯順利地向上運行。忽然,他感覺到大腿內側一陣溫熱。他奇怪地伸手,從褲袋裏掏出了這本不小心隨身帶過來的東西。
翻開一看。
隻見小小的本子上,慢慢地印出了一行字……
『方曉琳,1995-2020,病故』
連奚雙目一縮。
於是,他按下了負三層的按鈕,返回太平間。
蘇驕:“那個老頭應該是活人,但我還從沒聽說過有人用蟲子的……他吃屍體的內髒幹嘛?奇奇怪怪,搞不懂。”
連奚收起那隻小蟲子:“行了,這個東西就先放著吧。至於對門那個事……”他轉首看向捩臣,沉默片刻:“您真覺得他不是人?無常證對他沒有任何反應,您剛才試過了您的那個黑無常綁定法器,它也沒有任何效果。”
蘇驕在一旁看熱鬧不嫌事大,小聲嘀咕:“人活生生一個大活人,突然被人說讓投胎,別說他,換我我都急。”
連奚沒搭理他,他靜靜地看著眼前的男人:“您覺得呢?”
捩臣輕輕嘖了聲:“他不是人。”
連奚:“好,那我相信您。”
眼眸有一瞬的驚顫,捩臣緩緩低下頭,看向麵前的青年。
麵容俊秀的青年長了一雙微微上挑的勾眼,目光清澈,平寧安靜。明明剛才心中還有些煩躁,因為動用了黑無常法器去收複鬼魂,卻沒能成功,這超乎了他的認知。但看著這個青年信任而堅定的眼神,忽然,不知怎的,那抹燥悶一掃而空。
良久,捩臣:“你信我?”
連奚點頭:“因為您是黑無常大人。”
手指微微縮緊,深深地望了這個青年一眼,捩臣轉身走向臥室。
直到走進屋子的前一刻,男人都深切地感受到,青年的目光死死凝視在自己身上。那目光裏有著令人迷茫的、陌生的熾熱,眼也不眨、一動不動,就這麽不停地望著自己。
捩臣倏地回身。
連奚愣了一下,朝他點點頭,露出溫和的笑容。
男人腳步一頓,幾秒後,終究沒說一句話,他抬步走進了臥室。
……他在看什麽?
心中莫名開始發問。
捩總當然不知道……
他在看金光!在看數不清、看不清的金光!
奇怪了!明明他剛才說相信金光大佬的時候,有兩粒金光動搖了,都快要往他身上湊了。怎麽突然又不湊了?
難道他剛才的虛情假意被金光大佬發現了?
不對,他也沒真的完全虛情假意啊。
蘇驕幽幽的聲音響起:“連奚……”
連奚轉首看他,然後:“額,你這什麽眼神。”
蘇驕:“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我不認識你了!你怎麽能變得這麽狗腿,你就這麽怕死嗎!”
連奚一時沒反應過來:“這都什麽和什麽啊。”
蘇驕一臉悲憤:“你不是怕死嗎,所以討好他,想死了後他給你開個後門,下輩子投個好胎什麽的。”
“無常還能做到幫人選擇投胎?”
“我猜的!要不然你幹嘛這麽狗腿!”
“小朋友懂什麽……”
“我比你大!”
和矮子室友說了兩句,連奚道:“我回房間一趟,換下衣服。黑無常大人的話,我信也是正常的,因為他是黑無常,他說對麵不是人,一定有他的道理。”不知是否無意,連奚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傳進臥室,他一字一句、誠懇真切地說:“所以,我相信他。”
蘇驕:“……”
我信了你的鬼!
連奚擺擺手,走向臥室,感覺自己沒法和這人交流。
他會因為金光就信那位黑無常大人?
他是那種膚淺的人嗎?
隻是因為對方這麽篤定,因為當所有人都不信任他、甚至連事實都擺在眼前,他還依舊堅持己見的模樣……讓連奚想起了很多年前。
一邊走向臥室,連奚一邊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天花板。
因為很多年前,有個小孩,他指著角落,不停地說“那裏有人”時。
沒人信他。
還因為很多年前,有個小孩,當他拿著孤兒院裏的蘋果說要和“唯一的朋友”一人一半,其他小孩都對他目露驚駭,罵他是個瘋子時。
沒人信他。
沒有一個人教會那個小孩,哪個是人,哪個是鬼。
他們隻會罵,隻會打,隻會厭惡拋棄。
有的人看上去像鬼,有的鬼看上去像人。
人人鬼鬼,鬼鬼人人。
小孩分辨不清,大人又真的能分辨清楚嗎?
時至今日,二十三年了,連奚依舊分不清人和鬼的差別。
有時候他看到一隻鬼,可他覺得那隻鬼好像是個人。有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他卻覺得那個人還不如鬼。
神色平靜地走進臥室,連奚本想問黑無常大人想住哪個房間,但是他剛進臥室門,一句“您想住剩下的哪個房間”還沒出口,連奚雙目睜大,死死盯著放在門旁書架上、小巧精致的遊戲手辦……
“啊啊啊?!!!”
一個飛撲,連奚衝了上去。
金光大佬:“……?”
連奚雙手顫抖地捧起那提著法杖的大喬,他回過頭,看向捩總。
捩總看清他手裏的東西後,俊美的臉上難得出現一絲赧然,他咳嗽一聲:“幫你粘回去了,應該沒有痕跡。”
連奚:“……”
“你見過反重力的法杖大喬嗎!!!”
隻見連奚的手中,編著雙馬尾大辮子、一身幻紗短裙的大喬手辦,此刻確實被沾得很好,不露痕跡。可她那法杖的末端,原本該垂直向下的寶珠,此刻一飛衝天,直指向上!
連奚悲痛欲絕。
牛頓的棺材板都壓不住了好嗎!
捩總這才反應過來,他微微一愣:“這個原來該是垂下來的?也不是不行。”
連奚沒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做什麽?”
“這樣不就好了?”
下一刻,男人伸出手,一把……
再次折斷了手辦的法杖。
連奚:“???!!!”
黑色的光在男人手裏躍動,法杖再次完好如初、漂漂亮亮地沾了回去。捩臣鬆開手,朝連奚挑挑眉。
連奚:“……”
黑無常了不起嗎!
黑無常就可以隨隨便便讓牛頓在棺材裏仰臥起坐嗎!
黑無常就……
“謝謝您。”俊秀的青年微微一笑,“剛才那是黑無常的法術嗎?”
捩臣點點頭:“嗯,應該是每個黑無常都有的。”
連奚真誠道:“真厲害。”
青年讚美仰慕的彩虹屁令男人意味深長地勾起唇角,隨即,兩點金光十分滿意地飛到連奚身上,融了進去。
連奚:“……”
……真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