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日月合璧(二)
待他說完,哈赤塔現出了一種極為複雜的表情掛在臉上,像是萬分心寒,又像是難以置信,又像是彷徨無奈。烏木丁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在千變萬化,像是戲台子上的變臉一般,正要開口說話。不料哈赤塔抬了下手,示意他不要出聲。
烏木丁隻好緘默,幹坐在對麵。桌子上的油燈燈芯歪了,烏木丁找到一根細竹條輕輕挑了挑,燈焰變大,屋子裏又亮堂了許多。對坐的哈赤塔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過了好一陣子,他的目光才緩緩轉移到手中的信紙上。目光剛剛落到了信紙上,立時大吃一驚!因為他在清洗名單上的頭一行頭一個,看到了一個非常熟悉的名字!
狀元街西頭的仙雅客棧內,蘇沫茶一人坐在一間客房裏的床頭,神色倦怠。門被推開,穆碩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托盤裏放著兩樣小菜和一碗白米飯,還有一碗清湯,端到了她麵前。
蘇沫茶口中吐出了幾個字:“我吃不下。”穆碩輕歎了一聲,將托盤放到圓桌上,也坐到了床頭輕輕地擁她入懷。蘇沫茶幽怨地道:“你是沒進牢房裏看到,我二姐一個好好的美人,遭受了‘炮烙之刑’,已經成了一個廢人。而今連站都站不穩了。就算我能夠將她救出來,她還有意誌活下去嗎?”
穆碩歎道:“小茶,估計你救不出她了。”蘇沫茶疑惑地抬頭望著他。穆碩道:“我已收到可靠消息,八爺黨集團的骨幹成員兵部左侍郎揆敘、禮部郎中王鴻緒、大理寺少卿馬爾齊哈等三人已經被勸服,準備反水揭發胤禩、胤禟的罪行。這三人都是八爺黨集團的心腹要員,肯定知道不少機密之事。隻要他們的折子一上達天聽,胤禩、胤禟還能不倒台嗎?你二姐揭不揭發已經不重要了。”
蘇沫茶殘存的最後一絲營救紫蝶的希望也隨之破滅,說道:“我二姐就是太傻,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我都告訴她了,九皇子在派人刺殺她,可是她仍然無動於衷。竟然還求我設法讓九皇子去牢房裏見她最後一麵。”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穆碩歎息道,“你二姐這麽好的一個人,堪稱才貌雙全,可惜遇人不淑。偏偏愛上了人稱‘毒蛇’的九皇子,遲早會被這條毒蛇咬一口的。”蘇沫茶一想到二姐現今的遭遇,忍不住落淚道:“看我二姐現在的情形,估計也沒有幾日活頭了。昨兒我見到了九皇子,跟他提了二姐想見他的事。他隻說了‘本貝子爺沒空’幾個字,隨後扭頭就走了。你說得對,我二姐真是遇人不淑。她都快要死了,他卻連見一麵都不肯。沒想到戀人之間竟然可以絕情到這種地步?”
穆碩哼哼一聲,道:“這位九皇子還迷糊得很呢。他現在正全力自保,指望著皇上念在兄弟手足的份兒上,可以放過他一馬。他自然不肯去天牢裏看一名罪犯了,免得又落人口實。倒是聽說廉親王已經看開,如今已經不理朝事,在府中等著屠刀落下的那一刻了。”
二人陷入了沉默之中。穆碩伸手輕輕撫著她的小腹部位,關切地道:“小茶,你現在是有身孕之人,萬不可為這些事動了胎氣。你要知道有些事你我都無能為力。而今主子正在全力料理年羹堯的事,我也不能在關鍵時刻請辭。等年羹堯一倒台,到時候主子必然很高興,我就趁勢說我倆的事。然後我們就離開這座紫禁城,遠走高飛。”
蘇沫茶望了他一眼,問道:“倒年的事很快會有結果嗎?”穆碩點頭道:“年羹堯曾經參劾四川巡撫蔡珽威逼所屬知府蔣興仁致死,蔡珽因此被罷官,經審訊後定為斬監候。而年羹堯的私人王景灝得以出任四川巡撫。主子已經暗下決心要打擊年羹堯,蔡珽被押到京城後,主子不同意刑部把他監禁起來,反而特地召見了他。蔡珽陳述了自己在任時因對抗年羹堯而遭誣陷的情況,又上奏了年羹堯‘貪暴不法’的種種罪行。主子於是傳諭說:‘蔡珽是年羹堯參奏的,若把他繩之以法,人們一定會認為是朕聽了年羹堯的話才殺他的。這樣就讓年羹堯操持了朝廷威福之柄。如此年羹堯豈非淩駕於朝廷之上?’因此,主子不僅沒有給蔡珽治罪,反而升任他做了左都禦史。這個蔡珽自然感恩戴德,如今已經成為朝中對付年羹堯的得力幹將。一大批‘倒年’的官員聚攏到了他身邊。你看吧,不出兩個月,這位年大將軍必然轟然倒台。”
堂堂威震西北的年大將軍如今落到了如此尷尬的境地,不免令人唏噓。蘇沫茶憂慮道:“我們的事你要從速辦理。眼看著主子處理政敵和這些有功之臣,已經殺紅了眼。我看著都心驚肉跳的。再不走,隻怕禍事就降臨到我們身上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穆碩歎息了一聲,道,“沒有主子的點頭,就算走到了天涯海角,依然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啊!”
少時,穆碩起身端來一碗甜湯,坐到她身旁道:“來吧,好歹吃幾口。就算你不餓,你肚子裏的小東西還餓著呢。”蘇沫茶點了下頭。甜湯裏是珍珠大小的糯米丸子,還有糟水,上麵漂著一層雞蛋花。穆碩用勺子舀著一勺一勺送到她嘴邊,蘇沫茶張嘴吃了下去。穆碩哄著道:“這就對了。無論遇到什麽煩心事,飯還是要吃的。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嘛。”吃了七八口,穆碩再舀起一勺送過去時,蘇沫茶就搖了頭,不想再吃了。
穆碩將剩下的幾勺甜湯吃了,故意道:“你還別說,味道做的不錯。甜而不膩,糯米丸子滑溜溜的。”蘇沫茶取出手帕擦了擦嘴,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擔憂地道:“近來不知怎麽的,在宮裏總是睡不好覺,常常到半夜裏不自覺地就驚醒了。總是夢見一大群凶神惡煞的侍衛手持血淋淋的鋼刀向我衝了過來。這可是凶兆啊!”穆碩也隻能拿言語寬慰她:“小茶,你想多了。聽說有了身孕的人都愛胡思亂想。夢都是反的,哪來的什麽凶兆呢。”
蘇沫茶忽然想起了什麽事,轉而望著他道:“穆碩,能不能動用一下你山西那邊的粘杆侍衛去我義父家裏一趟。我義父回家都這麽久了,我給他去了好幾封信,可是一直沒有回音。義父的老家也沒什麽人了,我擔心他老人家一個人出什麽事。”穆碩一怔,隨即掩飾了表情,說道:“好!等我回到總壇裏就去幫你打聽一下。你呀,現在還是少操心,養胎要緊。雖然才一個多月,但是日常也要格外注意。”
蘇沫茶點了下頭,依舊是麵帶憂慮之色。穆碩有心讓她的心情好起來,故意道:“小茶,你說腹中的是男孩還是女孩?”蘇沫茶顯然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反問道:“那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呢?”穆碩托腮,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道:“男孩或女孩都好,最好是來個雙棒兒。來個龍鳳胎,那就皆大歡喜了。”蘇沫茶沒好氣道:“貪得無厭!一個就不得了了!還想要龍鳳胎?”
穆碩輕撫著她的小腹,道:“我這真不是貪得無厭。你不知道,我與我弟弟年紀也都老大不小了,遲遲未能成婚。都沒給穆延家族添個一男半女,我阿媽、額娘早就天天念叨了。如果真是龍鳳胎,那兩位老人家該高興壞了。”說罷忽而麵色陰鬱起來,像是有什麽難解的心事一般。
蘇沫茶輕撫了下他的臉龐,關切地道:“穆碩,你怎麽了?臉色突然這麽差?”穆碩愣了下,道:“沒事。隻是忽然想到我弟弟巴圖。”蘇沫茶疑惑道:“想你弟弟了?那就去見他嘛,怎麽這種表情,看著怪嚇人的。”穆碩一隻手搭在她的胳膊上,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指,說道:“我這個弟弟從小就跟我不對味兒,叛逆得很,而且心思極重。進了粘杆處後,我為了他的長遠考慮,一直冷落著他。可是他卻權欲熏心,一心隻想著往上爬,多次主動請求辦一些危險的差事。因為獲得了主子的賞識。然後三五年一個台階,直至左佐領的高位。成了整個粘杆處裏的二號人物。”
蘇沫茶說道:“他既然加入了粘杆處,自然就想要往上爬呀。就像進了官場一樣,誰甘心一輩子當個芝麻小官呢。當了知縣就想著知府,當了知府就想著巡撫總督了。你弟弟這麽做,也無可厚非。”穆碩搖了下頭,說道:“我是看他身上的氣場不對,對權力的熱衷已經到了狂熱的地步。做人野心太大,不是什麽好事!你看這個年大將軍不就是的,他自恃功高,驕橫跋扈之風日甚一日。聽說他在官場往來中趾高氣揚、氣勢淩人,贈送給屬下官員物件,令北向叩頭謝恩;發給總督、將軍的文書,本屬平行公文,卻擅稱‘令諭’,把同官視為下屬;甚至蒙古紮薩克郡王額附阿寶見他,也要行跪拜禮。對於朝廷派來的禦前侍衛理應優待,但他把他們留在身邊當作前後導引執鞭墜鐙的奴仆使用。按照大清國的製度,凡上諭到達地方,地方大員必須迎詔,行三跪九叩大禮,跪請聖安,但主子的恩詔兩次到西寧,年羹堯竟‘不行宣讀曉諭’。更有甚者,他曾向主子進呈其出資刻印的《陸宣公奏議》,主子打算親自撰寫序言,尚未寫出,年羹堯自己竟擬出一篇,並要主子認可。由此可見,他年羹堯的野心有多大。他已經不滿足於當朝廷封他的撫遠大將軍,而是把自己封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