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命換太平
安原府,丹陽郡主府前。
望著那跪倒一片的甲士,楚羽嘉的心裏亦是五味雜全,一聲聲少將軍也宛如重錘一般錘擊在他的心房。
少將軍,多麽熟悉的稱謂,之前廖浩也叫過,如今的賁樂以及諸多甲士也這樣叫。
但這一切,都是他那個早已死去的爹帶給他的。
如果說起他爹的名字,在整個鄴國甚至整個明武王朝都多多少少聽到過。
就算是三歲的孩童,怕也聽自己的父親或者祖父說過,在鄴國有個叫楚千文的將軍,他曾經憑借著一軍之力便讓整個姑墨帝國不敢東進半步,憑一軍之力便鎮守住鄴國甚至是替整個天下的西北國門。
但最後,他的結局卻令人惋惜。
謀反的罪名扣在腦袋上,滿門抄斬。
每每想起在牢房中落魄老人的模樣,楚羽嘉都恨不得衝進那座王城,問問那個高高在上的鄴國王,父親究竟謀了誰的反?
如果父親真要謀反,帳下鐵騎東進不出五日便可直抵月陵城,直搗黃龍。
楚家鐵騎哪一個不是身經百戰的老卒,他趙家王師可能擋得住?
如果父親真要謀反,可會在軍中老將勸解父親不要入月陵城之時,父親還是義無反顧不帶一兵一卒入城?
他隻是沒想到罷了,或者他想到了,因為所有武將的結局似乎都是一樣。
可憐老將軍征戰大漠二十載,帶出了一支無敵於大漠的鐵軍,最後卻落得個這樣淒涼的結局。
在場甲士,無一人說話。
廖浩、賁樂從軍十年,每一次上戰場,他們也隻能望著那位老將軍的背影。
老將軍或許武藝不是軍中最高的哪一個,但每一次衝鋒老將軍一定是衝在最前麵的哪一個。
他們每次勸說,老將軍總會笑著回一句:“將軍如果不能為帳下士卒做表率,那要我這將軍何用啊?”
將軍的死,讓他們對王庭徹底失望,大批士卒選擇退伍解甲歸田,就算是沒有退伍,也都被王庭調配到軍中各處,全部打散。
唯一剩下的一支成編製的怕也隻有他們這一支在早前被老將軍送給自己兒媳的親兵了。
楚羽嘉走上前將賁樂從地上扶起對著滿場眾人說道:“各位,不必行禮,楚某如今不過一介白丁,配不上你們這一跪。”
這一句話,差一點把賁樂給說哭了。
在曾經被老將軍轉手送給自家兒媳的時候,他們還抱怨過,憑什麽把自己從戰場上拉下來,憑什麽讓自己到後方養老。
等到將軍死後,這種抱怨沒有了。
他們每天關心的,都是哪個被判流放三年的少將軍,是否還能活著回來。
他們都希望自家的少將軍可以活,希望老天爺可以給老將軍留一絲血脈。
今天他們看見了,眼前的這個人,真的太像老將軍了。
賁樂嘴唇顫抖著說道:“如果少將軍都配不上我們這一跪,那試問這天下,誰還值得我們彎下膝蓋。”
楚羽嘉緊緊地抿著嘴唇,拍了拍賁樂的肩膀,輕笑然後是仰麵大笑,笑著笑著,不知怎的,眼睛裏開始出現亮晶晶的光芒。
看見這一幕的宮離陌與小瑤兒並沒有插話,兩個人都靜靜地望著那個如瘋癲一般狂笑不止的男人。
在她們眼中,這個男人是父親是丈夫。
但在這些將士的眼中,他就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也是唯一的掛念。
進入郡主府內。
丹陽郡主到底還是郡主,這郡主府自然還是要講究些的,豪奢二字不敢說,但平日裏侍候花草和郡主起居的仆從婢女近百人也是有的。
見郡主出去一趟回來便帶了一對落魄至極的父女,這些婢女仆從都忍不住好奇,偷眼打量。
小瑤兒依偎在母親懷中,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左看看又看看,都快不夠用了。
宮離陌看了一眼走在身側的楚羽嘉,不親不疏的說道:“好歹也被人稱作少將軍,至少也應該有個少將軍的樣子,如此落魄,成何體統。”
楚羽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也有些尷尬。
這三年在外遊曆,枕風宿雪,還要照顧閨女,一身褸衣一雙草鞋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宮離陌招招手喚來了兩名仆役:“去,帶……”
她一時間有些想不到如何稱呼楚羽嘉。
楚羽嘉,罪臣之子,沒有封號,之前為了讓楚羽嘉從驃騎將軍謀反案當中脫離出來,宮離陌的父親大費周折的將她們的關係從之前的正常婚嫁改成了入贅到宮家,所以稱呼他為老爺也不是很合適。
知道宮離陌的難處,楚羽嘉輕笑道:“帶我找個地方洗漱一下。”
仆從應是便將楚羽嘉帶了下去。
而宮離陌則是帶著小瑤兒回到房間。
其實從楚羽嘉走的時候,宮離陌就算著日子,半月前她算著日子差不多了,就開始不斷地派遣身邊的親兵到城外的官道上巡視。
房間內早已準備好了澡盆和溫水,甚至在一旁的衣架上還掛著不少讓成衣鋪做好的孩童衣物。
將小瑤兒放在地上,宮離陌笑著說:“娘先幫你洗個澡,然後換身漂亮衣服,那些都是提前做好的,看看有沒有喜歡的,要是沒有,等回頭娘親在讓人去做幾套。”
瑤兒看著麵前那琳琅滿目的小衣服,滿臉的難以置信,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確定的問:“這些,都是給我的?”
“當然都是給你的,娘親可就你這麽一個寶貝閨女。”
宮離陌蹲下身輕輕地撫了撫瑤兒的笑臉,心疼道:“這幾年你爹一個粗人一定照顧不好你,瘦了這麽多,還黑了這麽多……”
說著,宮離陌就又要哭了。
小瑤兒做了個鬼臉在娘親的臉上親了一口說道:“爹說了,瑤兒不論變成什麽樣都是他的寶貝閨女。”
隨後瑤兒嘟著嘴,故作不滿的問:“莫非娘親是嫌棄瑤兒了……”
“怎麽會呢,別胡思亂想。”
宮離陌一邊幫瑤兒將身上那套勉強算是衣服的破布除去一邊說:“瑤兒是你爹的寶貝閨女,難道就不是娘親的寶貝閨女了?”
“咱們先美美的洗個澡,換身漂亮衣服,爭取讓你爹認不出來。”
房間內不時傳來大人與小孩的歡笑聲,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不論多少年也割不斷這份親情。
洗了個通體舒暢的澡,褪去了乞丐流民的麻衫草鞋,換上錦衣,刮掉胡茬,楚羽嘉其實也是個頗為俊朗的公子哥。
當帶著瑤兒在大廳內玩耍的宮離陌見到楚羽嘉走出來,思緒也忍不住飄回了七年前的那個上元節。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楚羽嘉,麵如冠玉,眼若流星,虎體猿臂,彪腹狼腰。
在他的身後還帶著個怯生生的書童,他也穿著一襲白衣,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
似乎從那一刻起,自己的心就飄到了他的身上。
鬼知道她那時候打敗了多少競爭對手,才將這將軍的兒子騙到手。
後來兩人成婚,甚至還成了鄴國內的一段佳話,當朝權相的閨女與鄴國第一名將的公子,不可謂不是郎才配女貌門當戶對。
隻可惜,發生了後麵的那些事情……
回過神來,對待楚羽嘉的時候,宮離陌沒了陪女兒時候的笑容,變成了那副冷漠的模樣:“我已經吩咐下麵人去準備吃食了,在這之前你就在府裏隨處逛逛吧。”
“不用了。”
楚羽嘉隨手將那裝著兩柄劍的布囊跨在肩上:“我還有事,要出去一趟。”
聞言,宮離陌皺了皺眉,問道:“要幹嘛去?”
“歸途還剩七百裏時,聽聞有個兄弟跟隨大軍去了齊國,也不知他是生是死。”
楚羽嘉扭頭看向天邊,頗為感懷的輕聲說:“我曾答應過他,哪怕他戰死沙場,我也會將他的屍體帶回來。”
“你要去齊國?”
宮離陌一下子站直了身軀。
“是啊。”
“不行。”
“你管不到我。”
“那也不行。”
“你要是死了,我……”
後麵的話,宮離陌沒說出口。
“放心吧,三年前的我隻是逼不得已才會受人擺弄,現在的我已經沒了枷鎖,我是死不了的。”
楚羽嘉緩步走到了那正在玩弄布娃娃仿佛沒聽見他們對話一樣的小丫頭,輕輕地揉了揉她的腦袋:“爹爹要出一趟遠門,在家一定要聽娘親的話,要不然爹爹可不給你找烤魚吃。”
說完,楚羽嘉轉身就走,當他走到宮離陌身前時,身形明顯頓了一下,張了張嘴,那句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正如三年前一樣,他走了。
宮離陌望著大門怔怔出神。
咕嚕……
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
宮離陌回過神來,扭頭看著閨女,臉上重新浮現起笑容:“餓了吧,飯菜馬上就好了。”
“飯菜?”
小瑤兒突然問道:“有魚嘛?”
“有的。”
“有米飯嗎?”
“有的。”
宮離陌抬手揉了揉閨女的頭頂,輕笑道:“隻要你想吃的,娘親都給你做。”
小瑤兒輕輕地拍了拍肚子,傻笑著說:“今天它可有福了……”
見這一幕,宮離陌有些哭笑不得。
但也在心中感懷,這幾年閨女跟著他肯定吃了許多苦,難免也對他產生了幾分埋怨。
沒有騎馬,沒有仆從,一人兩劍,西城入東城出,中間不過寥寥兩個時辰而已。
出城三裏,楚羽嘉遠遠望著東城門,想著城中那兩個女人,一大一小,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也是他迄今最後的親人。
“天地之大,無處太平,既然這天下不太平,那我楚羽嘉便用這條命,為你和女兒換取這份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