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視的二女兒(三)
平日裏總在土地間忙忙碌碌的人, 最能體會太陽的灼熱,汗水順著發絲往下淌,有時落在眼睫毛上, 稍一眨眼,進了眼睛則會讓眼睛生疼。
寧父是種地的老把式了, 他對土地的了解比對自己孩子的還多。
雖然此時辛苦,可看著長勢大好的作物,他心中還是很愉悅, 要知道, 收成的好壞,和村落裏的每一個人都相關, 如果今年收成不錯,工分值錢, 年底工分都要更值錢一些, 也能多少存下點錢。
還有村後山養著的那幾頭豬, 寧父下意識往後山方向看了眼,昨天他去砍柴火時瞅了一眼, 負責照顧豬的人很用心, 這幾頭豬明顯已經有了不少肉, 隻要好好養著,不遇到什麽天災**, 年底又能抵上不少錢。
寧父這段時間一直在下意識地算著賬,每天睡覺一閉上眼, 就是滿腦子錢。
他甚至想過等著農閑的時候去幫著做工, 往年偶爾會有修壩、修房的活, 隻是寧父之前從來沒有去過,倒是也不知道怎麽接洽。
他沒去的理由並不複雜, 寧父作為家中唯一的壯勞力,一旦不在,家裏的活基本就要壓在寧母身上,農閑時期的活計並不少,體力活也尤其多,寧母一個人幹怕是要累壞身體。
再加上這外出忙活的事情也分輕重,如果是修房還好,若是遇到修路、修壩,往年有累壞回來都起不來床的。
寧父逃避式地不去想自己這段時間為什麽反反複複地在想這個事情,他近來的卷煙,已經從一天一根升級到了兩天一根,眼看存貨已然要空,方又開始儉省了起來,半天一根的吸。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發呆。”張大叔蹲坐在寧父身邊,他手上拿著個豁口搪瓷杯,裏頭裝著的水按說放到現在該放涼了,可天著實太熱,又把這水給曬熱乎了,喝下去並起不到什麽清涼的效果。
寧父瞥了他一眼,遠處寧母正在和翠花嬸子幾個人聊天,雖然村裏的分工不太嚴謹,工種也沒有明確地按男女分開,夫妻一起做活的也很多,可每回休息的時候,同樣上工的人,好像還是會大致因為性別分開,各自在一邊,畢竟聊的話題不大相同。
“哪有什麽事,就是累的。”
張大叔好奇地問:“你家那三個娃娃,是不是都要考試了?”
寧父點了點頭,村裏人彼此之間,除了特地去瞞的以外,基本沒有秘密,孩子們平時上下學,村裏人總是看到的。
“你也真是厲害,三個娃娃都送去念書,錢也多。”張大叔頗為感慨,“這三個孩子也爭氣,曉得上進,不像我家那個。”
村裏人也知道讀書肯定是好東西――他們評判的標準很是質樸,第一,這上學是要花錢的,小學一年的兩元學費再加課本費,在這年代的物價體係裏不算低。第二,往上念,聽說畢業了還包分配,能分去好單位上學,以後能吃商品糧。
鑒於此,村裏人大多也願意咬咬牙,供養孩子去上學――隻是一般孩子多的,就要斟酌一番究竟送誰去好,要是都去了,那開銷已經不是咬牙能解決的事情了。
而且村中沒有小學,最近的小學在鎮上,走路去都得要一個半小時,孩子去念書,他們總不能天天接送;再者,村裏實在有太多孩子,平日裏野慣了,真要他們乖乖坐在那念書,是不可能的。
張大叔家的兩個孩子,他是都送去念書了,一個讀到二年級結束,一個三年級讀了一半就都回來了,他們在學校成績不好,坐立不安,主動地和家裏人說了想要回家。
張大叔在這方麵一直挺羨慕寧父,這讀書好像確實是講天賦的事情,他家娃兒沒有天賦,不過偶爾,張大叔也會算算寧父支出的錢來安慰自己,這好歹他省下了錢,兒子回家,半大小子能做半個勞動力用,家裏存錢的速度也快,房子都翻修好了,眼下的實惠可比不知道會不會有的未來好多了。
“羨慕什麽,這念書可都是錢。”寧父這麽一說,整個人便沉悶了起來,他自己說破,也就沒法逃避,這段時間他之所以一直在關注錢的事情,還不是那天寧初夏說的話給他的衝擊感太強。
“也是,不過你不是上回說了嗎?你們家初秋考得很好,老師都說沒準以後能上中專呢!”張大叔故作神秘,壓低了聲音,“我媳婦上回去供銷社還聽人說呢,他們經理的外甥女想進什麽單位,可聽說人家單位都是分配才能進去的,像是這種真正的好單位,外人可進不去呢!”
他分享著他知道的“絕密”消息:“到時候你可就享福咯,沒準以後你還能去城裏住呢!”
寧父原先不太愉悅的情緒也跟著淡了,他跟著笑:“哪有那麽簡單,讀書難著呢!”
“那你們家初秋讀書好,大家都知道的!”張大叔隻覺得寧父在謙虛,“不過初春是不是讀書不太中?上回你好像說過一回。”
寧父這笑眼又耷拉下來:“是不太行,他考得就這樣,比他妹妹差太遠了,都不曉得初中能不能考上。”考上是能考上的,不過中專,十有□□是別想了。
張大叔想起什麽又問:“那初夏呢?你好像一直都沒說,你們家初夏考得好不好,這孩子不愛說話,平時斯斯文文的,看上去就像愛讀書的,可不像我家的皮小子。”
寧父聽得一愣,半晌才應話:“她,她考得也還行吧。”
那天之後,寧母悄悄地問過寧初春一回,聽了寧初春說的寧初夏的成績,他們才知道這孩子確實一直考得不錯,不過可能離初秋還要差上一些。
這段時間來初夏讀書很賣力,寧父每每看見她拿著個小馬紮,坐在家門口就著還沒全暗下來的天,勉強看著課本,心情就很複雜。
這孩子看上去是真的很想念書。
休息時間到了,大家陸陸續續地又開始了工作,寧父思緒紛亂,將行動交由了多年勞作的身體本能,自己則越想越多。
考試的時間轉眼便到,這次的考試,是在本校進行,雖然小升初的考試相對正式,可當地也沒有太多的力量能夠向後世一樣各種分配考場,隻能將學生的座位拉開距離,並安排上監考老師。
這是一場重要的考試,可寧家人的清晨和往日沒有太大區別。
寧父和寧母想過要不要做些什麽,可他們在這方麵沒有經驗,問了村裏不多的經曆過類似考試的人,對方也是一頭霧水,說沒做什麽特殊準備,就這麽讓孩子去考了。
寧母特地拿著糧食換了三個雞蛋――在換雞蛋的時候她稍稍猶豫了一下,以前確實一直沒有給寧初夏也換一份的習慣,畢竟唯二吃的寧初春和寧初秋,一個是長身體,一個是養身體,他們當父母的也從來不會為自己換。
可在猶豫之後,她還是換了三個回來,趁著早上煮飯,一並洗淨丟入鍋中。
寧初夏沉默著吃著飯,她對於寧母放到她碗裏的雞蛋有些驚訝。
在原身的記憶中,這一頓飯的存在感很強,那天早上她沒有分到這顆雞蛋。
當然,那時候的原身是懂得怎麽自我安慰的,她告訴自己,她已經不打算再去念書,考試成績不太重要,兄長和妹妹還要讀下去,吃個雞蛋補一補,沒準能考得更好。
雖然現在看來,她的自我安慰有幾分騙自己的味道,可對於當時的她來說,這是逃避心靈痛苦的唯一辦法。
她這麽自我說服著,就說服了自己一輩子,許是這樣的自我說服,讓她一生都過得還算知足,幸福,隻是每每在想起自己遇到的種種被放棄的境遇時,才會悵惘失落,委屈痛苦。
吃過了飯,寧父放下筷子,他猶豫了很久才開口:“你們好好考,考好一點。”他的目光放在寧初夏身上很久,然後又移開。
夫妻倆站在門口,目送著三個孩子離開,心中都很複雜。
“你說……”
寧父搖頭:“別說。”
寧母當沒聽到般地繼續:“到時候可怎麽辦呢?”雖然是問句,她這話其實沒有讓寧父回答的意思,應該更像是在詢問自己。
寧父沒搭腔,他背著手,好一會才說:“進屋吧,等等就上工了。”
到時候要怎麽辦,他其實也不知道。
……
寧初夏走得很快,她能看出,寧初春和寧初秋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這段時間,她對待兄妹兩人一切如常,隻是兩人自那之後,倒是一直有話想說的樣子,各自憋著心事,卻總是說不出來。
寧初夏沒打算循循善誘聽他們的心聲,她已經安排好了自己之後的路,隻要按部就班地往前,就絕對不會有問題。
人才到學校門口,寧初夏就瞧見了正站在那的何老師。
何老師衝著她招了招手,寧初夏便加速跑了過去。
“何老師,你怎麽這麽早來了。”寧初夏看不到時間,隻能大概用經驗,看著天色判斷一下現在是幾點,兄妹幾人一般都會提早不少出發,畢竟這漫長的路中,偶爾會發生一些諸如道路損壞的小意外,耽擱行程。
何老師輕輕地拍了下寧初夏地頭,她看著寧初夏的眼神盡是柔和:“你說我那麽早來做什麽呢?”
和寧初夏來往的越多,何老師便越知道這是個可人疼的孩子。
尤其是寧初夏的經曆,總讓她想起了當年。
當年的政策,一家可以留下一個孩子,有兩個孩子的何家必須送走一個,在決定要讓誰下鄉的時候,父親讓她和姐姐抓鬮。
父親點名了讓她先在兩張紙條裏挑一張,後來又讓她先打開――何老師打開後,便看到了紙條正中用炭筆做下的記號。
臨要下鄉之前,她在姐姐房間的垃圾桶看到了早就應該被丟的另一張紙條,那張紙條上,也一樣有炭筆記號。
當時她便明白了,父親說他做不了決定,說他決定公平地讓兩人抓鬮,這一切隻不過是一場對她的謊言。
後來何老師在這成了婚,高考恢複後,各地知青也有偷跑回去的,父親寄了信叫她回去,她沒答應,隻是回了一封信,信裏夾了兩張紙條,中心處都用炭筆塗黑,那封信寄過去很久之後,她才收到了姐姐和父親的回信,在信中兩人道歉又解釋,但何老師已經不想聽了。
何老師從自己的布袋裏掏出用油布紙包著的東西。
一根由於悶在裏頭,已經頗為鬆軟的油條,兩顆白水煮蛋,她還帶了一杯溫牛奶。
“快吃了吧,然後走走消食,省得等等撐了。”何老師笑吟吟,“我這也是聽鄰居說的,一根油條兩個蛋,就是滿分的意思,老師也幫不了你什麽,就祝你得個滿分,到時候替老師爭光。”
寧初夏乖乖地應了一聲,然後便低頭開始吃了起來,雖然她有些擔心,一早上吃三個雞蛋會不會有膽固醇的問題,不過這年代的人都多少有些營養不良,偶爾一天吃多了應該沒什麽影響。
寧初秋和寧初春遠遠地看著。
“哥,初夏什麽時候同何老師這麽好了。”
寧初春木木地回答:“應該是因為最近,她總問老師題目吧。”
寧初秋看著寧初春,她知道對方和她大概都有類似的感覺。
寧初夏好像在那天之後,就已經和他們、和這個家徹底拉開了距離。
她不再像那天那麽情緒化,也絕不再提自己的委屈,隻是這麽努力地過著日子,可卻好像也不把家,家人放在心裏最重要的位置了。
現在若是有人這麽一指,說何老師同寧初夏才是家人,恐怕都會有人信。
……
考試總是件讓學生緊張的事情,哪怕是一向考得好的寧初秋,在考完之後,也稍微有些擔心。
在一眾人中,寧初夏顯得尤為特別,她放鬆又自在,好像一點也不在意結果,或者說很有把握。
考試結束後,寧初夏依舊“不太著家”,她和寧父寧母做了解釋,說自己想趁著這段時間多增長點見識,想去鎮上開的書攤看看書,每天一樣會回來幫忙。
寧父和寧母沒有拒絕,然後便看著寧初夏和上學時作息一樣,每天天一亮就離開,天黑了才回來,不過對於該做的家務,倒是從不推脫。
寧初春好幾回在看到寧初夏離開的背影時,都想要找寧父和寧母說點什麽,可寧父寧母不是閑人,二人照常上工,還在村裏為寧初春找了個輕省活,不辛苦,但能賺一個成年勞動力三分之一的工分。
出成績的時間眼看要到了。
這年頭沒有什麽便捷的查分方式,何老師一大早就起來,她和同樣是班主任的另一位老師守在了校長辦公室,一起等著縣裏的電話。
電話鈴聲響起,接起電話的校長態度恭敬,表情卻控製不住地被喜悅填滿,空閑的手也緊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