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寒冬
老夫人送的是一匣子墨玉雕鏤的頭麵,打開瞧的時候,隱隱有股子將門的威武氣勢,直教人不敢逼視。
點翠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有氣勢的頭麵,她以往隻知頭麵隻為美為富貴氣質而生,卻沒想到祖母給的這副頭麵還有此等的氣度,不由得肅然起敬。
郭老自也是不甘落後,拿出了壓箱底的寶貝,黃金累絲鑲寶嵌珠展翅鳳凰掩鬢挑心分心各一對,這是宮中貴人的賞賜,點翠自是不能拿出來戴,可那精致的做工下那幾隻展翅愈飛的鳳凰著實的美妙絕倫,隻把點翠看呆了。
郭老說了這本是一整副頭麵,當年他有大功貴妃賞賜與他。這做工是當時尚工局裏一等一的妙手何尚工製作而成。可那何尚工死的早,又沒有後人,她的手藝便失傳,當今世間再無此精湛的手藝了。
原來這半幅頭麵竟還有如此的來曆,點翠更是小心翼翼收了,心中想著日後時常拿出來琢磨學習一番,也算不辜負師傅的一番心意了。
點翠生辰之後,便算是大人了,雖然京城女子素來大方豪邁,也不似那畏畏縮縮見不得男人的,但總歸不能再似孩童那般可以肆無忌憚的與兄長他們瞎混在一起。
再加上府中西院的時有年輕的後生來來往往的,眼下也得避一避嫌。點翠再也不能抬腳便往幾位兄長的院子裏闖了。
這天兒就愈發的冷了。
冬衣愈穿愈厚,屋子裏的火盆子愈生愈旺,日夜都不敢停。
鄔氏的身子愈發的重了起來,但還不忘對點翠的管教。鄔氏便開始拘著點翠學點子規矩,雖然未來不會有公婆侍奉,但有些規矩總得要懂的,況且如此也正好拘著她不讓去西院兒再與兄長和幾位公子吃喝打鬧了。
每日裏做了飯菜,都是著了杜小竹與另一個小廝送去國子監。
國子監裏的幾位,每日吃著杜小竹送來的間食的時候,沒了四妹妹點翠笑盈盈跑前跑後說著新看畫本子裏的趣事兒,愈發覺得冷清沒味兒了。
今年的冬,似是比往年還要冷上幾分。臘月未到,屋簷下已經掛了長長的冰淩子。
臘月初上,當今聖上害了一場大病,昏迷三天三夜,舉國上下人心惶惶。
若說這聖上已經年邁,可他膝下的兩個皇子卻都尚未成年,已為太子的大皇子今年方才十五,二皇子十三歲。
國中老臣眾多,雖然已經開了恩科三年,也隻有今年辦的尚且成功一些,招攬了一部分年輕有才華之人。但是聖上並不滿意,他還需要更多、更合心意之能臣。
國子監祭酒曲大人多年屍位素餐不作為,都察院大小禦史多
次上疏,最近就連都禦史盧大人都親自上疏彈劾。聖上將將撤了他的職,尚未選拔任命新的祭酒職位,便一病不起了。
國子監裏亦是一片焦急,沒了主持大局之人,莫說那些學子,就連幾位博士助教都開始焦躁不安起來。
好在以李桑為首的這七人,變化並不大,隻因著素日裏他們少受到曲祭酒的扶持,又挨他冷眼。如今他不在,七位照常攻讀念書做篇章,絲毫不亂。
且說回歸家,這個冬日,卻也冷清寧靜了很多,最能鬧騰的歸仲卿與歸點翠,他們兄妹倆一個成天不著家,大冷天兒的在外麵也不知忙什麽,一個整日裏在妙手閣後邊的院子裏待著。
隻因著郭老快要不行了。
點翠索性搬了過來在西廂房住下,日日照料,不假手於人。
郭老臨老了也算有人養老送終,心中知足,最後走的亦安詳。
在那個滴水成冰的早晨,點翠裹了厚厚的熊皮大氅,推開郭老的房門,卻見裏麵是空空如也。
又驚又怕,點翠頭一次疾言厲色的訓斥了郭老身邊的使喚丫鬟。
“小姐,郭老昨天夜裏就快不行,隻是他交代了,若是去了也不能在咱們這屋子裏去,要給小姐留個幹幹淨淨的院子。”丫鬟哭紅了眼,喃喃道:“郭老素來是最愛幹淨最講排場的,昨兒個走的時候著我與他換上了那件兒從宮裏帶出來的葛巾紫貢緞長袍,鞋子也是那雙熏了沉香的大紅鞋麵繡金絲菊的靴子……”
“師傅他老人家還說什麽了?”點翠隻覺得兩頰冰涼,大片大片的淚跡衝花了飛霞妝。
郭老人確實講究,那怕是這院子清清靜靜隻有他與點翠師徒二人,他也得吩咐點翠每日著不同的衣裳,對應不同的妝麵,還說點翠最適穿紅衣與綠裳,再搭配了飛霞妝,旁人會俗點翠則沒有半分的俗氣反而增添嬌媚。還曾囑咐日複一日,便也得收拾的體體麵麵停停當當的,給自己給旁人瞧都不得懈怠。
“說要小姐你好好兒的,莫要再那麽貪吃了,胖了怕那袁公子不喜又該哭鼻子。”這其實是郭老日常在丫鬟麵前念叨的,今日見小姐這般疾言厲色,丫鬟心裏害怕,索性將郭老說過的話兒都說與她聽。
點翠抹了把眼淚,氣惱道:“這些我都知道,我是說師傅在臨走之前,說什麽了?”
丫鬟斂容道:“郭老說不管到了何時何境地,莫要全靠旁人,記得自個兒還有製簪的手藝。還有每年清明做一桌子好菜一壺好酒,尋個幹幹淨淨的河邊祭與他去。”
點翠默默聽完,抬腳便奔出了院子。
“小姐,你要去哪
裏?”秋月焦急的問道。
“去將師傅尋回來,你們也去,分頭找。”點翠喊道。
外麵的天,不知何時早已下起了鵝毛大雪,雪越下越密,越下越厚。
在茫茫的雪地間,點翠沒覺得冷,隻是看不清前路。隻靠著記憶往前走。
越走風越大,越走雪越急,點翠臉上的淚刷了一遍又一遍,怎麽也刷不完似的。
“你這小丫頭又是哪個,每日裏來這偷吃間食,打擾我老人家歇息,真是招人煩。”
“原來是個小狐狸崽子,早知道老頭兒的身份,故意來誆我的!”
“我是無根之人,眼見著日子也剩不了幾天了,這點子手藝總得找個傳人吧,恰好你那丫頭碰上了,湊合著也就是你了罷。”
“若是日後要管那當歸閣的生意,便得既要會製簪又要會製圖。像你這樣笨,若是還學不會,晚膳便不許吃了!”
“原來竟是這歸府的小姐,不管你是誰,總歸是我的徒弟罷了……”
“誰說你嘴唇太厚太媚氣沒有小姐氣度的,都是放屁!這女兒家啊,不管是在模樣上還是性情中,若沒點嫵媚之氣,那與臭男人又有何異!”
“你已經是小姐了,姿態要沉穩,眉目裏得盡量清淡疏朗,遇事喜怒哀樂不得形於色,規矩禮儀必須要周全,待人接物禮貌周全……”
“泡牛乳!每日都得泡!我老頭就不信不能將你這粗雞爪子弄成白嫩嫩的削蔥根!”
“哭什麽哭,我還沒死呢,等到我死了再哭不遲。”
“哭吧,那姓袁的小子真真兒是個無情的榆木疙瘩,怎麽就是瞧不出來呢。”
“可惜我不行了,恐怕等不到你與那袁小子成親,哎!”
……
風雪間,大街之上,一處枯了的梧桐樹下,圍了一群人,指指點點。
點翠心中似有所感,連滾帶爬奔了過去,奮力撥開人群,撲上去抱住中間倚了梧桐樹幹上已然僵硬了身子。
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哭喊聲埋沒與風雪之中,眾人本瞧著這死在冬季街頭的老太監,覺得他淒楚可憐。如今卻見竟還有人為他而哭,又道看來這老太監生前該是行善,結了善緣,死後有人收屍有人哭。
點翠將郭老葬於羽山之下臨近溪前的一幹幹淨淨之處,郭老生前體麵又幹淨。走也是幹幹淨淨的走,寧願到大街上,也不肯給徒弟惹晦氣,點翠心中直痛的沒了知覺。
郭老沒有後人,性情又古怪不肯與人親近,隻得點翠一個關門弟子。點翠提出要為他守孝半年,歸三老爺當下立即便允了,
鄔氏也隻得應允,歸老夫人歎氣道她是個重情義的孝順孩子,便依了她罷。老夫人本是武將家族出身,並不怕那些個忌諱。
點翠感激家中長輩如此深明大義。
守孝期間,點翠自是茶飯不思,人兒眼見著瘦了下去,大嫂盧曼勸了好幾次,可點翠卻笑道師傅說了瘦些好看。
旁人便也拿她無法兒。
今年的冬天尤其的冷,人一瘦了便更怕冷,斷斷續續的,點翠害了幾場病。
來人見她時,她都是病怏怏的躺在榻上。哪裏還有先前那般活蹦亂跳的模樣。
她這般,自是急壞了袁知恒,可因著歸伯年與鄔氏的訓誡,如今他倆又不得多相見,袁知恒也隻得托了杜小竹與信兒遞話兒與她。
“小姐,袁公子說雪這樣厚,羽山上的兔子與鳥雀兒可以捉一捉了。”信兒小心翼翼在點翠耳畔說道。
點翠想了想道:“外麵兒冷的緊,還是不去了罷。”
信兒又將話兒傳給杜小竹,杜小竹去傳給袁知恒。
袁知恒立了半晌,也沒有多話兒,便轉身離開了。
杜小竹唉聲歎氣,也不知小姐的心病什麽時候能好,郭老走了大夥兒都難受,可都不會比小姐難受的多。這都過去半月了,小姐還似這般茶飯不思的,在夫人麵前還得裝作沒事兒人似的怕她擔心。好在還有袁公子不顧風雪嚴寒,時常從國子監裏回來與小姐說幾句話兒。
尋了個休沐的日子,袁知恒與身邊的小廝袁福拎了鳥籠子自去了羽山,回來的時候籠子裏卻有了兩隻小小的圓滾滾的珍珠頸子斑鳩。
杜小竹瞧著袁公子拎了斑鳩來,一喜心道夫人說了小姐不可時常與西院的公子們玩耍在一處,卻也沒說不讓袁公子來探望小姐呀。便輕快的將袁知恒請了進去。
點翠逗弄這籠中的兩隻小斑鳩,臉上略帶了絲歡氣。因著屋子裏四角都生了旺旺的火盆子暖和的很,小斑鳩便舒展了身子歡快的很。
“是我拖累了師傅,後來才知他老人家本意是是要離開歸家寄情山水的,卻被我拖著留下拒在歸家為我操心牢神。”
郭老在宮中過夠了心驚膽戰的黑暗日子,被鄔氏所救又為當歸閣出了好幾年的力,直至得了手疾,不得做活兒,便生了要雲遊四方寄情山水的心思。誰知陰差陽錯,卻成了點翠的師傅。
點翠那時亦是出於一己私利,使了心眼的。現在想來,點翠心中有愧,難安。
“不怪你,”袁知恒輕聲道:“寄情山水有寄情山水的灑脫,有人盡孝膝前卻也有它的安逸。郭老那時候身子不行了,若要雲遊恐怕也是個難。”
無牽無掛孤身一人飄零在這天地間,個中滋味,他打小就嚐過了。有個乖巧伶俐的點翠在身邊,想來郭老走的時候也是安詳的。
(本章完)